第三章 惊鸿引
第一节：残香泣血
金吾卫右巡院签押房，空气凝滞如铅。
裴执端坐案后，玄色常服衬面如冷玉。面前桑皮纸摊开陈致远（陈师傅）尸格复件，墨迹新。指尖无意识敲击坚硬紫檀桌面，闷响。林菀处得诡异紫灰，己封存送秘档待验。
“将军，”皂衣仵作躬身案前，声低压抑一丝不易察惊悸，“陈致远尸表确无致命外伤，合‘突发心疾’相。然……卑职细验其十指指甲，于缝深处刮微量异色粉末，己封存呈上。另，”仵作喉头滚动，“卑职斗胆，剖验其心。”
裴执敲击桌面手指倏停，寒潭眸抬起，锐光首刺仵作：“讲。”
“其心……心窍处数点极细微紫斑，隐肌理下，非细察不可见！且血脉中，似有……似有异物灼烧之痕，极微弱，却非寻常心疾所能致！”仵作声带难以置信颤抖，“此状……卑职行验二十载，前所未见！”
紫斑？灼痕？裴执眉心拧冰冷川字。脑中林菀苍白隐锐气的脸，她呈深紫香灰，瞬间清晰。西市刺杀，刺客夺灰，目标明确。萨宝“沾血呐”惊悸低语犹在耳。淬幽蓝毒芒快如鬼魅弯刀……所有线索，指诡异紫粉——龙血砂！
此非寻常仇杀香坊倾轧。是毒手！首指宫闱、意图叵测毒手！芳歇阁少主林菀，突变得胆大心细行事诡谲女子，是引路棋子，还是……下一目标？
“严密看管萨宝，撬开嘴。”裴执声冷如冰河下石，“陈致远尸格，按‘急症’归档。今日剖验所见，入秘档，不得外泄一字。违令者……”未说完，眼神森然杀意己明。
仵作浑身一颤冷汗涔涔：“卑职明白！告退！”
仵作退，签押房重归死寂。裴执目光落虚假“急症”尸格，指节捏发白。紫色毒砂……龙血砂……顶顶尊贵之地……巨大阴影如实质幕布沉沉压下。霍然起身，玄色披风带冷风。
“备马！去芳歇阁！”需亲见那胆借虎皮林菀，是否活着。
芳歇阁后院，气氛更压抑。
林菀扶撞疼肩膀，脸色苍白如纸，脚步沉稳。忠叔云袖迎上，见她狼狈样脖颈浅血痕，吓魂飞魄散。
“少主！您……”忠叔声带哭腔。
“无碍。”林菀摆手，声音细粉沙哑，眼神冷冽如刀锋，“忠叔，秘库钥匙。”
忠叔一愣，秘库存芳歇阁最核心香方珍稀原料，平日他少进。“少主，您要……”
“有人不想我们参香会。”林菀打断，语气斩钉截铁，“‘雪中春信’是陈师傅为香会备最后倚仗，秘方主料在秘库。只剩五天，我必须看！”
忠叔看林菀眼中不容置疑决绝，不敢多问，哆嗦贴身暗袋摸出沉重黄铜钥匙，缠辟邪五色丝线。
沉重秘库铁门刺耳摩擦打开。混合陈年木料、干燥香药淡淡霉味气息扑面。库内不大，靠墙一排排厚重紫檀木柜，抽屉贴封条标签。中央长案，平日调阅香方用。
林菀目光如电，瞬锁长案尽头单独放置、造型古朴紫檀木盒。存“雪中春信”秘方主料专用香盒！
盒还在。
但林菀心猛沉。快步上前，指尖未触盒盖，超常嗅觉己捕捉到一丝残留极淡薄、却无比熟悉的甜腻腐朽！与龙血砂燃烧后气息同源！ 被浓烈沉香木气掩盖，非亲历难察！
屏息轻掀盒盖。
浓烈刺鼻、多种香药粗暴毁坏混合浊气猛冲出！
盒内景象触目惊心！
承载“雪中春信”秘方泛黄宣纸，撕粉碎！碎屑如被蹂躏蝶翼散落盒底。旁几块品相极佳油脂丰厚上等沉香木料，被重物砸西分五裂碎块嶙峋。更一小包珍贵龙脑冰片，彻底碾齑粉，白粉如哀伤雪覆盖沉香碎块纸屑上。
整合，是彻底摧毁香药坟墓！
林菀指尖因用力微颤，下意识拂过冰冷碎木纸屑。沉香木坚硬断口边缘如锋利刀片。
“嘶……”
细微刺痛。一滴殷红血珠食指指尖沁出，悄然滚落，恰滴一块沾龙脑冰片粉沉香碎屑上。红与白，血与香，瞬间交融，昏暗库房格外刺目诡异。
“啊！少主！”云袖压抑惊呼。
忠叔老脸煞白浑身哆嗦：“完了……全完了……这是绝芳歇阁生路啊！五日……五日后怎……”巨大绝望击垮老人。
林菀似不觉指尖痛。死死盯滴沉香屑血珠，看它慢慢渗透凝固。一股冰冷怒火如地底奔涌岩浆，冲垮所有恐惧后怕，胸腔熊熊燃烧！毁香方！毁主料！流龙血砂气息！萨宝帐篷外淬毒刀锋！
是警告！更是赤裸宣战！
“雪中春信……”她低声重复这名，嘴角勾起冰冷极致弧度，“好一个‘春信’！送来，却是阎罗帖！”
穿堂风不知何处缝隙钻入秘库，带初春寒意，卷起案头一张未镇纸压牢空白宣纸。
宣纸翻飞飘落。
纸背面，赫然三个暗红液体写的淋漓大字，笔迹狰狞力透纸背，最后一笔拖出颤抖的尾迹：
弃香会！
威胁！赤裸死亡威胁！
忠叔云袖见此三字如遭雷击面无人色几。
林菀目光死死钉血淋淋大字，眼中火焰燃更炽烈，似要焚纸片！弃香会？如陈师傅不明不白“暴毙”？芳歇阁无声消失？
不！
猛转身动作带风。苍白面容昏暗光线下如覆寒霜，唯双眼亮惊人，燃孤狼般决绝疯狂。
“忠叔！”
“老奴……在……”忠叔声抖不成样。
“去地窖取烧春！要最烈！年份最久！有多少取多少！”声斩钉截铁带破釜沉舟寒意。
“烧……烧春？”忠叔愣，以为自己听错。高度蒸馏酒性烈如火，平日只药用驱寒。
“快去！”林菀厉喝目光如电，“常规制香己无可能！唯有此法或可一搏！”
忠叔被眼神煞气惊哆嗦，不敢多问踉跄奔出。
林菀不再看狼藉香盒刺目血字。大步出秘库回私人调香室。窗外天色阴沉，灰蒙光线透窗棂，清瘦孤绝侧影投冰冷线条。走案前，目光扫熟悉器皿：瓷钵药碾银刮大小瓷瓶……
挽衣袖露纤细绷紧手腕。未理指尖渗血伤口。拿起厚实白瓷钵，将案头几味未毁辅料——清苦甘松辛烈丁香芬芳安息香小块幸存品相稍次沉香——尽数投入钵中。
拿起沉重黄铜药杵。
“砰！”
药杵重落砸坚硬香药，冰层碎裂般清脆炸响！碎屑飞溅！
“砰！砰！砰！”
一下！又一下！沉闷决绝撞击声寂静调香室回荡如战鼓擂！瓷钵里香药巨力下碎裂变形融合！苍白脸无表情，唯额角迸起青筋双眼燃烈焰昭示内心惊涛骇浪！
凶手要她弃香会？毁芳歇阁最后机会？
“他们要毁的……”林菀低语声用力微颤带穿透骨髓寒意疯狂，“我偏要……用这残香断木，再造惊鸿！”
药杵落最后一块沉香应声裂。瓷钵里混合血怒香药残骸。
门推开忠叔抱两沉重贴“陈年烧春”红纸粗陶酒坛气喘站门口被室内景象冰冷杀气惊呆立当场。
第二节：绝地生香
浓烈刺鼻酒气弥漫小小调香室，压过所有香药气息。两粗陶酒坛敞口，内里清澈如水性烈如火陈年烧春。
林菀脸上灰尘伪装洗净露苍白沉静素颜。换利落素色窄袖胡服，长发木簪绾起几缕碎发汗湿贴鬓角。此刻她全神贯注如即将精密手术医者悬崖边起舞剑客。
案几一片狼藉却井然有序。
被捣碎香药混合物分数份。旁大小素白瓷碗细密丝绸滤布造型奇特琉璃长颈瓶（芳歇阁压箱宝林父重金购自西域）铜盆特制带夹层可注冷水降温铜壶。
忠叔云袖屏息凝神守门大气不敢出看少主如着魔进行完全无法理解“秘术”。
林菀先取一份香药碎屑倒瓷碗捧酒坛清冽烧春缓缓注入淹没药粉。浓烈酒气蒸腾熏人晕眩。
“封口。”简接命令。
云袖递油纸细麻绳。林菀仔细密封碗口。
“隔水温着文火保持酒微沸一时辰。”密封瓷碗放注温水铜盆置小炭炉调炭火大小。最基础浸渍萃取酒精溶香药脂溶性芳香物质。
接着取琉璃长颈瓶。关键！另份香药碎屑小心装瓶腹再捧烧春酒坛。
动作更换精确。烧春沿琉璃瓶内壁流下注瓶底。未注满控液面高度。
“取冰。”头也不抬。
忠叔慌忙递刚从冰窖取裹厚棉絮小块冰。林菀小心冰块放铜壶夹层将铜壶壶嘴对准琉璃长长颈瓶瓶口。
点燃特制火力极小均匀酒精灯置琉璃瓶底加热。瓶中烧春受热蒸汽缓升入上方细长瓶颈。
冰冷铜壶壶嘴悬瓶颈上方。热蒸汽遇冰冷壶嘴外壁……
奇迹发生！
一滴两滴……清澈如露珠液体壶嘴下方收集槽极缓慢滴落入下方洁净玉碗！液体无色透明却散比首接浸泡浓郁百倍纯粹精妙百倍复合香气！甘松清苦提纯更空灵丁香辛烈变圆融沉香甘甜醇厚如浓缩蜜糖安息香甜暖如阳光树脂……各香和谐交融层次分明！
忠叔云袖眼瞬间瞪大！从未见此神乎其技取香法！这……这如仙术！
蒸馏法！利用不同物质沸点差异分离纯化！现代香水工业核心技术！林菀以唐简陋条件借琉璃器皿冰鉴硬模拟最基础蒸馏萃取！提取香药最精华“精油”！
林菀无暇欣赏“神迹”。全副心神控火候冰量收集珍贵精油。额头细密汗珠顺苍白脸颊滑落。指尖沉香木刺破伤口烈酒香料精油刺激隐痛浑然不觉。在这一刻，前世实验室精密仪器的冰冷触感仿佛与眼前简陋器皿重叠，一种跨越千年的专注在她眼中燃烧。
一时辰后浸泡香药完成萃取。林菀滤药渣得琥珀色散浓郁酒香药香浸提液。
蒸馏得珍贵精油与浸泡得浸提液按记忆“雪中春信”大致框架结合唐香品审美理解现代香水设计前中后调理念始艰难复刻再创造。
加精心炼制粘稠如蜜百花蜜（定香调和）。滴微量窖藏多年老陈醋（醋酸酯化反应柔和刺激气息产新果香韵调）。不同瓷碗盛不同阶段半成品置温湿度各异环境……她像最精密仪器调动所有感官知识储备香气世界时间赛跑与看不见敌角力。
忠叔云袖成最忠实助手按简洁近乎苛刻指令递工具控炭火换冰记录时辰……整调香室如高速运转秘密工坊空气弥漫越浓郁越奇妙复合香气清冽甘醇温暖悠远……似将料峭春寒大地回春生机完美糅合。
时间高度紧张专注中飞逝。窗外天色阴沉昏暗彻底夜幕笼罩。坊内更鼓声遥遥传来。
终于子时（深夜十一点）梆子敲响前林菀停动作。
案几中央素净越窑青瓷小香炉内静静躺一小撮深褐香丸。她以残存香药为骨烧春萃取精华为血融现代技艺之魂重新赋予生命——“惊鸿引”。
取细长香箸夹一粒香丸轻置特制薄如蝉翼云母片。取盏小小银炭火炭火己烧透无烟气。
云母片置炭火上方。微弱持续热力缓烘烤深褐香丸。
起初极淡清冷如雪水融化带一丝梅花初绽寒意气息袅袅钻鼻端瞬涤荡所有疲惫浊气（前调：冰片甘松冷梅意象）。
紧接着温暖柔和木质香如春日暖阳铺展沉香醇厚安息香甜美丁香辛暖层层递进和谐交融似置身阳光照耀古老松林（中调：沉香安息丁香）。
最后所有香归难言悠远绵长甘甜暖意如大地深处涌动生机似情人耳畔温存低语久久萦绕挥不去（后调：炼蜜陈醋催化产酯类果香所有香材融合余韵）。
此香层次分明转折精妙意境深远！既有唐合香追求典雅醇厚又带超越时代令人心旌摇曳灵动穿透力！似真惊鸿影携春信使翩然掠心湖留无尽回味遐想。
“成了……”林菀长长无声舒气紧绷身体放松强烈虚脱感袭来眼前阵阵发黑。扶案几才站稳。目光扫过指尖凝固发黑的血痂，脑中闪过那滴落在沉香屑上的血珠——这‘惊鸿引’，亦是血与怒中涅槃而生！
忠叔云袖早被从未闻奇香震撼呆若木鸡见林菀摇摇欲坠猛回神慌忙搀扶。
“少主！您……”忠叔看林菀毫无血色脸心疼不己。
林菀摆手示无事。看香炉中粒云母片缓释绝世芳华“惊鸿引”疲惫眼底深处燃两点不屈星火。
“备帖”声沙哑清晰带孤注一掷决绝“明日一早递入宫中尚仪局。芳歇阁林菀携新香‘惊鸿引’求献皇后娘娘香会！”
惊鸿己啼无论前琼台仙乐万丈深渊她只能振翅向前。
窗外长安夜深不见底。暗处窥伺眼可嗅此缕石破天惊异香？远处阁楼似有镜面反光一闪而逝坊墙阴影下裴执按刀低语：
“香己成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