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涛撑着那把湿漉漉的伞，独自走在回办公室的路上。雨势渐收，只剩零星雨丝在路灯的光晕里飘洒，空气清冽得像是被水洗过。他左边肩膀的衬衫布料湿冷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但胸腔里那颗心，却像被小美残留的指尖温度和那句“电流总会找到通路”熨帖过，跳得沉稳而温热，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陌生的充实感。
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那杯早己凉透的水还放在桌上。他默默收拾好东西，锁门离开。回到自己那间位于教师宿舍楼一楼的、陈设简单的单间，湿衣服换下，冰冷的身体被热水澡冲刷，可思绪却像被那场雨浸泡过，沉甸甸又乱纷纷。
他躺在床上，黑暗中睁着眼睛。手腕下方被她握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那点温热的触感，像一个小小的烙印。伞下拥挤的空间，她发梢扫过的微痒，路灯下她沾着水珠的睫毛，还有那句“闭合回路护送员”……无数碎片化的画面和感官细节在脑海里反复播放、放大。口腔里，仿佛又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柠檬酸甜，搅得他心绪不宁。
一种强烈的冲动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他想做点什么。不是物理梗，不是沉默地收下糖果。是为她做点什么。为了那杯热水，为了那个让他无地自容时塞进嘴里的柠檬糖，为了那句点破他自怜的“根扎得深”，也为了……今晚这趟笨拙却奇异的“协同实验”。
做什么？他茫然。送糖？那是她的“专利”。写纸条？太幼稚。
姜茶！驱寒！她今晚也淋了雨，虽然伞大部分罩着她，但风斜雨密，她露在外面的手臂和裤脚肯定也沾湿了。而且，她看起来总是风风火火，好像永远不会累，但万一……万一她也着凉了呢？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迅速激荡起涟漪。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小涛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打开了灯。他翻箱倒柜，终于在厨房角落一个积灰的抽屉里，找到了半包上次感冒时买的姜茶冲剂。包装袋瘪瘪的，看起来有点寒酸。他又翻出自己唯一一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保温杯——是学校运动会的纪念品，印着有点褪色的校徽。
烧水、洗杯子、撕开姜茶包……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热水注入保温杯，浓郁的、带着辛辣气息的姜味瞬间弥漫开来。他小心地拧紧盖子，又用毛巾把杯子仔细擦干。抱着这个温热的保温杯，站在寂静的宿舍里，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强烈的局促和荒谬。
现在？深更半夜？去敲女同事的门送姜茶？这……这简首太不合常理了！会被当成神经病吧？自卑的藤蔓又开始悄悄缠绕，勒得他呼吸不畅。他几乎要把保温杯放回去。
可脑海里又闪过她站在宿舍檐下，隔着雨帘看过来时，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和那句笃定的“电流总会找到通路”。她看穿了他的惶恐，却依然选择拉着他走进雨里。一股微弱却执拗的力量，压过了退缩的念头。
他深吸一口气，像即将踏入未知实验领域的科学家，抱着保温杯，轻轻拉开了自己的房门。走廊里寂静无声，只有感应灯因为他开门而亮起，投下昏黄的光。小美的宿舍在二楼，他放轻脚步，像做贼一样走上楼梯。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几乎要盖过他自己的脚步声。
站在小美那扇贴着卡通猫咪贴纸的宿舍门前，小涛感觉自己像个即将引爆的炸弹。他举起手，指尖悬在门板上方几厘米处，剧烈地颤抖着。敲门？说什么？“小美老师，我给你送姜茶”？这太傻了！他会不会吵醒她？会不会吓到她？会不会被隔壁的老师听到？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在脑海里翻腾。
就在他鼓足最后一点勇气，指尖即将触碰到门板的瞬间——
“吱呀”一声轻响，隔壁宿舍的门突然开了！
一个穿着睡衣、睡眼惺忪的中年女老师（教历史的李老师）探出头来，手里拿着个空水杯，显然是要去走廊尽头的水房接水。她一眼就看到了僵在走廊中央、抱着保温杯、姿势诡异得像一尊雕塑的小涛。
“咦？小涛老师？”李老师揉了揉眼睛，惊讶地看着他，“这么晚了，站这儿干嘛呢？”她的目光好奇地落在他怀里那个被毛巾裹得严严实实的保温杯上。
小涛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又急速褪去，让他感到一阵眩晕。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怀里的保温杯变得滚烫无比，简首像个烫手山芋。他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或者把这该死的杯子塞进地缝里！
“我……我……”他艰难地挤出几个音节，声音干涩嘶哑，眼神慌乱地西处飘移，就是不敢看李老师。脸上的热度足以煎熟鸡蛋。
“哦——”李老师拖长了调子，目光在他窘迫到极点的脸和那扇贴着猫咪贴纸的门之间来回扫了两遍，脸上露出了然又带着点促狭的笑意，“找小美啊？她好像睡了，灯都关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呗？”她语气轻松，却像在小涛混乱的脑海里投下了一枚深水炸弹。
完了！被彻底误会了！小涛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弯下腰，把那个滚烫的保温杯飞快地、轻轻地放在了小美宿舍门口的地上！动作快得像扔掉一个炸弹。
“没、没事！李老师晚安！”他语无伦次地丢下一句，像身后有鬼在追，头也不回地、几乎是踉跄着冲下了楼梯，消失在走廊拐角。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和仓皇。
李老师端着水杯，看着地上那个孤零零的保温杯，又看看小涛消失的方向，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低声嘀咕了一句：“年轻人啊……”然后便打着哈欠去水房接水了。
小涛一口气冲回自己房间，“砰”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心脏狂跳得像是要冲破胸膛。巨大的羞耻感和“社会性死亡”的预感淹没了他。他懊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恨不得时间倒流。他干了什么？！深更半夜像个变态一样去敲女同事的门，还被另一个同事撞见！明天……明天怎么办？小美会怎么想？李老师会怎么说？办公室……
他颓然地滑坐到地上，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刚刚在雨中建立起来的那点微弱的、温热的勇气，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冲击得七零八落。保温杯……她看到了吗？会喝吗？还是觉得莫名其妙甚至……恶心？无数个念头像冰锥一样刺向他。
这一夜，小涛几乎没合眼。
第二天清晨，雨过天晴，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小涛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像上刑场一样，脚步沉重地走向办公室。他刻意拖到快打铃才进去，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
办公室里己经坐了几位老师，包括李老师。她正和另一位老师聊着什么，看到小涛进来，只是如常地笑着打了个招呼：“早啊，小涛老师。”眼神里带着点善意的调侃，却并没有他预想中的八卦或探究。小涛胡乱应了一声，飞快地溜到自己角落的位置，心脏还在狂跳。
他紧张地用眼角余光扫向小美的座位——空的。她还没来？还是……因为昨晚的事，不想来了？
就在这时，办公室门被“哐当”一声推开，小美像一阵裹着阳光和清新空气的风卷了进来。她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件鹅黄色的针织衫，脸色红润，看起来精神奕奕，完全没有生病的迹象。她手里拿着教案，肩上挎着她那个标志性的帆布包，步履轻快。
小涛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立刻埋下头，假装在抽屉里翻找东西，耳朵却竖得老高。
“早啊大家！”小美清亮的声音响起，带着惯常的活力。她走到自己座位边，放下东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小涛的方向。
小涛感觉自己的后背都要被那目光烧穿了。
“咦？”小美的声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清晰地传了过来，“谁放了个保温杯在我桌上？”
小涛的心猛地一沉！她果然看到了！还拿到了办公室！完了！全完了！他绝望地闭上眼睛。
“呀，这杯子……”小美拿起那个熟悉的、印着褪色校徽的保温杯，在手里掂了掂，又拧开盖子闻了闻，“嗯……好浓的姜味！”她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即，那恍然大悟迅速转化为一种了然于胸的、带着点狡黠和……温暖的笑意。
她转过头，目光精准地投向角落里那个恨不得把自己塞进桌洞里的身影，声音不大不小，带着点促狭，却又无比清晰，像清晨的鸟鸣，瞬间穿透了小涛筑起的绝望壁垒：
“哦——原来是我那位‘电路板维修工’送来的‘故障排除专用驱寒剂’啊！”她晃了晃保温杯，眼睛弯成了月牙，里面闪烁着洞悉一切又充满善意的光芒，“谢啦，维修工同志！效果拔群！”
办公室里响起几声善意的轻笑，李老师也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人追问细节，仿佛这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同事间的小关怀。
小涛猛地抬起头，撞进小美那双盛满阳光和笑意的眼睛里。没有尴尬，没有质问，没有他预想中的任何负面情绪。只有一种坦然的、温暖的接受，甚至还带着她特有的、用物理梗化解一切的俏皮。
他紧绷到极致的心弦，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在那句“电路板维修工”的调侃里，“铮”地一声，缓缓地松弛了下来。一股暖流，带着昨夜姜茶的辛辣余韵和此刻阳光的温度，悄然漫过心田。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对着小美，露出了一个极其僵硬、却无比真实的、带着点释然和笨拙的……笑容。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窗，洒在小美晃动的姜茶保温杯上，也洒在小涛终于不再低垂的、带着一丝微光的侧脸上。电流，似乎真的在笨拙而坚定地，寻找着它新的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