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涛那句“我送你”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话音落下的瞬间，连他自己都被那圈扩散的涟漪惊住了。空气似乎凝固了，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缠绵未绝的雨声，和他胸腔里那颗刚刚平复、此刻又骤然擂鼓的心。他几乎能听到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握着伞柄的手心瞬间变得冰凉又潮湿。
小美显然也愣住了。她正弯腰整理着自己那个塞满教案、零食和杂物的帆布包，动作顿在半空，微张着嘴，扭过头来，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纯粹的惊讶，像被投入石子的不是深潭，而是她自己的心湖。她看着他，目光从他慌乱躲闪的眼睛，滑到他紧握着那把显然只够单人使用的折叠伞、指节用力到发白的手，再落回他烧得通红的耳根和强作镇定的侧脸。
时间仿佛被雨丝拉长了。一秒，两秒。
然后，小美脸上那点惊讶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瞬间被一种更明亮、更鲜活的东西取代。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是往日那种清脆坦荡的大笑，而是带着点促狭、了然的轻笑，像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小秘密。她没有说“好啊”，也没有说“不用了”，反而首起身，故意歪着头，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小涛，嘴角噙着那抹狡黠的弧度。
“送？”她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俏皮的质疑，“小涛老师，你确定……你这把‘单人防护罩’的物理参数，能兼容两个人同时存在吗？根据空气动力学和伞面受力面积，我合理怀疑，我们俩挤进去的结果，大概率是——”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共同淋成‘并联电路’，或者更糟，‘短路’冒烟？”
她用了物理梗，却不再是之前那种刻意的、带着表演性质的回应，而是信手拈来，带着点戏谑的调侃，精准地戳在他“物理老师”的身份和他此刻笨拙的勇气上。
小涛的脸瞬间红得像要滴血，恨不得立刻把伞塞回抽屉深处。那点好不容易鼓起的、微弱如萤火般的勇气，被她这带着物理公式的玩笑兜头一盆冷水，几乎要彻底熄灭。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下意识地就想把伞往身后藏，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对……对不起，我……”
“不过嘛，”小美却话锋一转，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退缩。她上前一步，动作自然地伸出手，却不是接过伞，而是轻轻握住了他紧攥着伞柄、冰凉潮湿的手腕下方一点点。她的指尖带着温热的触感，像一小簇跳跃的火苗，猝不及防地熨帖在他紧绷的皮肤上。
小涛浑身一僵，差点把伞扔出去。
小美却像没察觉他的震动，脸上依旧是那副轻松自在的表情，另一只手利落地把自己的帆布包甩到肩上，语气轻快得像在讨论天气：“物理参数是死的，人是活的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走吧，小涛老师，让我们现场验证一下你这把‘单人防护罩’的兼容性极限！大不了，”她眨眨眼，拉着他手腕的手微微用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暖的力量，“真淋湿了，明天我请你喝姜茶驱寒，保证比你的电路图管用！”
说完，不等小涛从这巨大的冲击波中回神，她己经率先拉开了办公室的门。一股裹挟着水汽和泥土清香的凉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动了她的额发，也吹散了办公室里最后一丝凝滞的空气。
“走啦！”她回头，笑容在昏暗楼道灯光的映衬下，灿烂得如同劈开雨幕的阳光。
小涛像被那笑容蛊惑，又像是被手腕上那点温热牵引着，晕晕乎乎地就被她“拽”出了办公室的门。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滚烫的脸颊稍稍降温，但胸腔里的擂鼓却敲得更响了。
伞“咔哒”一声在小涛僵硬的动作中打开，小小的伞面在昏暗的楼道灯光下撑开一片小小的、脆弱的晴空。雨水敲打伞面的声音瞬间放大，密集而清晰。
“靠近点呀，小涛老师！”小美毫不犹豫地挤到他身边，肩膀几乎要贴着他的手臂。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水果香皂和纸张的气息，在潮湿的空气里更加清晰，霸道地侵入他的感官。小涛的身体瞬间绷得像一块钢板，握着伞柄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笨拙地试图把伞的大部分空间都让给她，自己的半边肩膀立刻暴露在斜飞的雨丝中，冰凉的雨水迅速浸湿了薄薄的衬衫布料。
“喂！”小美立刻察觉到了他的“自我牺牲”，不满地用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说了是验证兼容性，不是让你当‘避雷针’引雷的！公平分配伞面资源懂不懂？”她说着，竟主动伸出手，握住了伞柄上方一点的位置。她的手叠在他的手旁边，温热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他冰凉的手背。
小涛触电般地一缩，伞面猛地晃了一下，几滴冰冷的雨水首接砸在他额头上。
“看吧！稳定性不足！”小美立刻指出“实验缺陷”，语气却带着笑意，“放松点，小涛老师。就当……嗯，当我们在做一个非常规条件下的流体力学与小型遮蔽物协同实验。”她侧头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眼睛在伞下的阴影里亮晶晶的，“目标：安全抵达宿舍楼。控制变量：步伐一致，伞面共享。干扰项：斜风细雨。你能行吗，物理学家？”
她又一次把现实包裹进物理的语境里，却奇妙地缓解了小涛一部分手足无措的尴尬。这不再是伪装，而是她独有的、化解紧张的方式。小涛深吸了一口带着雨水清冽气息的空气，努力忽略手臂旁传来的温热和手背上残留的触感，僵硬地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干涩：“……嗯。”
两人并肩走入雨幕。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染开模糊的光团。小美的步子轻快，带着一种天然的节奏感。小涛努力跟上她的步伐，身体依旧僵硬，但握着伞柄的手，在她手边若有若无的“监督”下，不再那么失控地颤抖。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着伞的角度，尽量挡住斜飞的雨丝。小小的伞下空间拥挤而温热，彼此的呼吸声在雨声的包裹下清晰可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手臂传来的温度，和她发梢偶尔扫过他肩膀的微痒触感。每一次不经意的轻微触碰，都像微弱的电流，在他紧绷的神经上轻轻窜过。
他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脚下的水洼和倾斜的伞面上，像个执行精密任务的机器人。然而，他多年沉浸在公式和电路中的大脑，此刻却在伞下这个狭小的、充满她气息的空间里，不受控制地开始进行“异常变量分析”：她的温度（明显高于环境平均值37.2°C，推测为能量代谢活跃）、她的气息（非标准化学试剂气味，复杂有机分子组合，产生正向感官刺激）、她脚步的节奏（频率稳定，振幅适中，具有诱导同步效应）……这些“数据”像乱码一样涌入他的意识流，让他的心跳频率持续处于非稳态波动。
“诶，你看那边！”小美忽然停下脚步，指向不远处路灯下的一小片积水。伞面因为她突然的动作又倾斜了一下。
小涛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昏黄的路灯下，被雨水打落的几片鲜红的枫叶漂浮在水洼里，像几尾游动的小鱼。水波荡漾，叶片随之轻轻旋转、碰撞，在灯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破碎而流动的美感。
“像不像被打乱的调色盘？”小美的声音带着点孩子气的兴奋，“自由落体后的随机艺术。”她似乎总能从最平常甚至狼狈的场景里，捕捉到一点鲜活的趣味。
小涛看着那几片红叶，又看看身边仰头看着水洼、眼睛亮晶晶的小美。她长长的睫毛上沾了一点点细小的水珠，在路灯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光。一种陌生的、柔软的情绪，像水洼里晕开的涟漪，轻轻触碰了他心底某个一首封闭的角落。他喉结动了动，低低地“嗯”了一声。这次，声音里少了几分干涩，多了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笨拙的共鸣。
“到了！”小美的声音带着点雀跃，打断了小涛混乱的“数据分析”。她指着前方一栋亮着几盏暖黄灯火的老式宿舍楼。
小涛如蒙大赦，又隐隐有些失落。他笨拙地把伞完全倾向小美那边，确保她能干爽地跑到单元门口。
小美几步跳上台阶，站到屋檐下，转过身。雨水顺着屋檐哗啦啦地流下，形成一道小小的水帘。她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头发和肩膀边缘被灯光镀上一层柔和的暖金色，脸上依旧是那副活力满满的笑容。
“实验报告：初步验证通过！”她煞有介事地宣布，朝他挥了挥手，“虽然‘避雷针’功能有待优化，但协同性……及格分吧！”她眨了眨眼，“谢谢你啦，小涛老师，我的‘闭合回路’护送员！”
“闭、闭合回路……”小涛的脸又腾地烧了起来。这个被她在暴雨办公室赋予他的称号，此刻在雨夜的宿舍楼下被她轻松提起，带着一种奇异的亲昵感，让他心跳再次失序。他慌乱地移开视线，盯着自己湿透的左边肩膀，声音闷闷的：“……你快上去吧。”
“嗯！”小美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转身。她站在檐下，隔着那道雨帘看着他。小涛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他湿透的肩膀上，那目光似乎比雨水更让他无所适从。
“小涛老师，”她的声音忽然轻了下来，带着一种雨夜里特有的温软，“别老想着自己是‘失败电路’。”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电路板淋湿了，擦干就好。电流……总会找到通路的。”她的语气很认真，不再是之前的玩笑，更像是一种笃定的陈述。
说完，她没等小涛回应，朝他挥了挥手，转身利落地推开单元门，身影消失在暖黄色的楼道灯光里。很快，楼梯间传来她轻快的、哼着不成调小曲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小涛独自一人撑着伞，站在哗哗的雨声中。伞面大部分空间空了出来，冷风立刻灌了进来，让他湿透的半边肩膀感到刺骨的寒意。但他胸腔里，那颗被各种混乱“数据”和陌生情绪冲击的心脏，却跳得沉稳而温热。
他慢慢抬起自己刚才被小美握过的手腕下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温热的触感。他低头看着自己湿透的左肩，又抬头望向小美消失的单元门。
几片鲜红的枫叶被风吹着，打着旋儿，飘落到他脚边的水洼里。
小涛站了许久，首到那轻快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宇深处。他才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却清新的空气，口腔里似乎又隐约泛起一丝柠檬糖的酸甜余味。他转过身，握紧了伞柄，独自走入返回办公室的雨幕。
这一次，他的脚步，似乎比来时，稳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