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语嫣的脚步在高高的门槛前顿住。
她没有回头，只有清冷得如同雪山寒泉般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大殿之上：“一个月之内，莫要见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厚重的殿门在她身后被随行的宫女用力合拢。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惊雷炸响在段誉的心头。
又如同沉重的棺盖，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那巨大的声响在殿堂内久久回荡，震得烛火疯狂摇曳。
将段誉失魂落魄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扭曲而庞大。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颓然跌坐回冰冷的龙椅之中。
金丝楠木的坚硬触感透过薄薄的龙袍传来，一片冰凉。
殿内死寂无声，只有他粗重而紊乱的喘息。
王语嫣最后那句冰冷决绝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反复刺穿着他的心脏。
猜忌？
不信任？
他脑中一片混沌。
愤怒。
悔恨。
委屈。
还有那被当众撕开面皮的帝王尊严，搅作一团，让他头痛欲裂。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一阵低沉、苍凉、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传来，带着塞外风沙的粗粝，带着铁蹄践踏大地的凶戾。
一声紧似一声。
一声高过一声！
它并非来自城内，而是…来自那高耸的城墙之外。
来自大理城沉睡的，毫无防备的黑暗旷野！
是西夏人的号角！
是进攻的号角！
段誉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身体猛地从龙椅上弹起！
脸上因愤怒和嫉妒而涨红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人般的惨白！
他眼中所有的情绪。
愤怒、猜忌、委屈。
在刹那间被一种纯粹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惧所取代！
那号角声，残酷地验证了刚才那个被段誉斥为谎言的警告！
段誉霍然扭头，目光死死盯向殿外号角传来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惊骇。
与此同时，思过堂里，萧峰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睁开！
那穿透宫墙而来的杀伐之声，如同重锤砸在他的心上！
他猛地扑到冰冷的窗边，透过狭窄的缝隙，死死望向远方，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涌上心头。
黎明。
大理上空的浓烟还未散尽，将一片惨烈如地狱的景象，投射在段誉惨白如纸的脸上。
他站在残破的宫墙垛口，脚下是燃烧的街巷、坍塌的房屋。
残肢断臂混杂在瓦砾之间。
凝固的暗红血迹在微弱的晨光中触目惊心。
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妇孺的悲泣。
伤兵压抑的呻吟。
汇成一股绝望的洪流，不断冲击着段誉摇摇欲坠的神经。
昨夜那撕裂长空的西夏号角，此刻仍在耳中尖啸回荡。
一品堂高手的毒辣，守军猝不及防下的崩溃。
一切如同最恐怖的梦魇，却又冰冷坚硬地砸在眼前。
段誉引以为傲的六脉神剑，在混乱的厮杀中，顾此失彼，发挥不出应有的威力。
“陛下…”
高升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和沉重：“西夏使臣…在宫门外…等候。”
段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他缓缓转过身，明黄的龙袍下摆沾染着不知是泥泞还是血污，眼中布满血丝，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在众人的注视下，段誉麻木地走向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大殿。
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破碎的尊严和士兵的尸骸之上。
殿内，西夏使臣拓跋宏早己傲然伫立。
此人身材高瘦，面容阴鸷，一双细长的眼睛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嘴角噙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与贪婪。
他身后两名护卫，浑身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如同两尊来自地狱的煞神。
“大理皇帝，昨夜一战，想必己让你看清了形势。我大夏铁骑，踏平你这小小大理，不过弹指之间！”
拓跋宏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微微扬起下巴，从袖中抽出一卷羊皮文书，啪地一声甩在段誉面前的御案上，震得案上玉玺都跳了一下。
“签了它！割让澜沧江以北三郡，赔银三百万两，岁贡翻倍！否则……”拓跋宏阴冷地笑了笑。
羊皮纸上冰冷的条款，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段誉的视线。
他握着朱笔的手抖得厉害。
笔尖的朱砂几乎要滴落下来。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大臣都垂着头，沉重的屈辱感几乎要压垮每个人的脊梁。
段誉抬起头，目光望向思过堂的方向。
悔恨！
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剧痛！
那一声声急切的“三弟！”
那满身的血污与焦灼的眼神。
此刻都化作了最尖锐的嘲讽，狠狠抽打着他的灵魂！
朱笔终于落下，在那份屈辱的契约上，留下一个歪斜而沉重的名字。
那一点朱砂，红得刺眼，如同大理万千生灵泣出的心头血。
“陛下！”
一个刻意压低，却带着谄媚与恶毒的声音在退朝后响起。
兵部侍郎李义贞。
一个平日里并不起眼的官员，此刻却像嗅到腐肉的鬣狗，悄悄凑近段誉：“臣…臣斗胆进言，昨夜之败，实在蹊跷！”
段誉木然地坐在龙椅上，闻言只是眼皮微抬：“此话怎讲？”
李义贞眼中闪过一丝得色，声音压得更低：“陛下请想，那萧峰，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昨夜之前赶到？他一身是伤，如今却安然无恙，这…未免太过巧合！依臣愚见，他名为报信，实为打探！正是他入城之后，摸清了城防虚实，传递出去，西夏大军才得以如此精准地发动突袭！是他引狼入室，害我大理遭此大劫啊陛下！”
“引狼入室……”
段誉喃喃地重复着这西个字。
空洞的眼神里，一丝被背叛的愤怒和急需宣泄的怨毒，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晕染开来。
李义贞的话语，如同黑暗中的鬼火，精准地投映在段誉内心最深的猜忌与不甘之上。
是的，若非萧峰到来，或许…或许就不会有这一场惨败？
至少，可能不必承受这签下城下之盟的奇耻大辱！
这念头一旦滋生，便如毒藤般疯狂缠绕，将段誉仅存的理智和悔恨彻底绞杀！
他猛地站起身，眼中血丝密布，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戾气，大步冲向沁芳苑。
苑内，王语嫣正凭窗而立。
窗外残破的宫苑景象映入她清澈的眸中，却激不起半分波澜。
她的心，如同沉入寒潭的古玉，一片冰凉。
萧峰被囚，段誉昏聩，这大理的宫墙，比曼陀山庄的幽禁更令人窒息。
听到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身。
“语嫣！”
段誉闯了进来，呼吸粗重，脸色因愤怒和某种扭曲的激动而涨红。
他指着思过堂的方向，声音尖利地嘶吼道：“你可知你那好大哥萧峰，是何等居心叵测的小人！昨夜惨败，皆因他引狼入室！是他害死了我大理无数将士，害朕签下这奇耻大辱的条约！你还有什么话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