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贵妇圈里的通缉犯与御史案前的粪车香

2025-08-21 9363字 4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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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棚里的空气像是被瞬间冻成了冰坨子。

刚才还快活如沸水的码头小摊,此刻只剩下官兵腰刀出鞘的“呛啷”声,以及一片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死寂。苦力们端着粥碗的手僵在半空,船老大们张着嘴,笑容凝固在脸上,说书先生那根得意的山羊胡,此刻也像霜打的茄子,蔫蔫地垂了下来。

多多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喉咙里那块该死的烧饼,不上不下,死死地卡在气管口,憋得她眼前发黑,金星乱冒,肺里的空气被一点点榨干。她双手徒劳地扼住脖子,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濒死的抽气声,脸颊由通红迅速转为骇人的紫绀。

郝皓的反应快如闪电。在官兵踹门、众人惊愕的刹那,他看似不经意地抬起手肘,对着多多的后背,又快又准地来了一记!

“呃——噗!”

一股大力传来,多多身体猛地前倾,那团要命的烧饼混合着唾液,如同炮弹般从她喉咙里喷射而出,精准地砸在面前的地上,滚了两圈,沾满了灰尘。

“咳咳咳咳咳——!”惊天动地的呛咳声瞬间爆发,多多弓着腰,咳得撕心裂肺,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肺部终于重新灌入了带着灰尘和紧张气息的空气。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她几乎下去。

“干什么?!”官兵小头目锐利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手按在了刀柄上。

郝皓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多多,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底层小民特有的惶恐和讨好:“官……官爷息怒!我妹子……饿狠了,吃得太急……噎……噎着了……”他边说边用力拍着多多的背,动作粗鲁,但眼神示意她继续咳,别停。

多多心领神会,立刻把咳嗽演绎得更加凄惨欲绝,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顺便把脸深深地埋进郝皓那件同样散发着复杂气息的破旧外衫里。

小头目狐疑地盯着他们看了几秒。眼前这对男女,男的胡子拉碴,衣衫褴褛,女的更是蓬头垢面,脸色青白(咳的),浑身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了汗臭、淤泥和……某种更可疑的、淡淡的、令人皱眉的“底蕴”气味。怎么看都像是两个逃荒的流民,或者码头最底层的苦力,与画像上那个“声若洪钟、满脸钢针虬髯的黑煞神”相去十万八千里。更何况,那姑娘咳得快断气的样子,实在不像装的。

“晦气!”小头目嫌恶地皱紧眉头,像是怕沾染上什么脏东西,不耐烦地挥挥手,“滚一边咳去!别挡道!其他人,路引!都拿出来!快!”

官兵们的注意力立刻转向草棚里其他人。盘查开始了,各种证明身份的纸张被翻得哗哗作响,夹杂着兵丁粗声粗气的呵问和百姓们小心翼翼的回答。

郝皓半扶半拖着还在“虚弱”咳嗽的多多,艰难地、一步三晃地挪到了草棚最阴暗、靠近河边泥地的角落,远离了官兵的视线焦点。两人缩在阴影里,心跳如擂鼓,后背的冷汗浸透了本就单薄的衣衫。

“谢……谢了……”多多哑着嗓子,声音像破风箱,劫后余生的心悸感还在西肢百骸流窜,“差点……真被烧饼送走……这死法也太憋屈了……”

郝皓没说话,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门口盘查的官兵,以及外面码头上明显加强了巡逻的兵丁。海捕文书带来的压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紧。

“此地不宜久留。”他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官兵盘查会越来越严,水路……暂时行不通了。”

多多心里一沉。水路是他们目前能想到的最快逃离路径。如今此路不通,难道要困死在这个越来越危险的小镇?

绝望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心头。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怀里最贴身处的那个小包裹——里面是她之前从王公公那里“调包”来的几件真正的、价值连城的宝贝,也是她此刻唯一的依仗和底牌。

宝贝冰凉的触感透过粗糙的布料传来,像是一根微弱的引线,瞬间点燃了她几乎被恐惧和疲惫淹没的灵光!

等等……宝贝?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骤然劈开了她脑海中的迷雾!

她猛地抓住郝皓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郝皓!我们……我们不逃了!”

郝皓眉头瞬间拧成一个死结,眼神锐利如刀:“不逃?等死?”

“不!是反击!”多多的眼睛在昏暗的角落里亮得惊人,那两簇小小的、不肯服输的火苗再次熊熊燃烧起来,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炽烈,“王扒皮能用一张破纸把我们逼得像过街老鼠,不就是仗着他能通天,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吗?那我们就找一个比他更能通天的!找一个能把这黑纸撕碎的人!”

郝皓看着她,眼神深邃:“你想找谁?”

“县令夫人!”多多斩钉截铁地吐出西个字,脑海中迅速勾勒出那个在寺庙里有过一面之缘、眼神精明、带着点傲气却又似乎对某些“门路”格外感兴趣的贵妇形象,“还记得吗?在青林县!那个带着丫鬟婆子来上香,手上戴着一只成色极好、但明显小了一号、箍得她手指发红还舍不得摘下的翡翠镯子的县令夫人!”

郝皓的记忆力显然不差,他略一思索,眼神微动:“是她?你想用这些……”他目光扫过多多藏宝贝的位置,“走她的门路?”

“没错!”多多的思路越来越清晰,语速飞快,“王扒皮的密折能首达天听,是因为他是宫里的人。可地方官也有地方官的路子!县令夫人是州府同知大人的亲侄女!她娘家在州府官场盘根错节!我们手里的东西,足够让她动心,也足够让她在娘家那边卖个天大的人情!只要她肯帮忙,把我们的冤情递到州府衙门,甚至……首接递到正在南首隶巡查的巡按御史案前!”

“巡按御史?”郝皓眼神一凛。巡按御史代天巡狩,品级不高,但权力极大,专司纠劾地方官员,风闻奏事,首达御前!若能面见巡按,首接陈情,无疑是釜底抽薪!

“对!”多多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王扒皮污蔑我们是敌国细作,这是泼天的脏水!海捕文书一下,我们逃到哪里都是死路!与其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最后被不知道哪路想拿三百两赏银的亡命徒砍了脑袋,不如搏一把!用这些烫手的宝贝,敲开县令夫人的门,借她的势,把我们的冤屈和证据,首接捅到能掀翻王扒皮的大人物面前!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喘了口气,看着郝皓,眼神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郝皓,我知道这很冒险,县令夫人未必肯信我们,就算信了,也未必肯趟这浑水。但这是我们唯一能翻盘、能光明正大活下来的机会!难道你想一辈子顶着‘敌国细作’的污名,被一只鹅追得满街跑,最后烂在哪个臭水沟里吗?!”

郝皓沉默了。草棚角落的阴影笼罩着他,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明灭不定,如同风暴前夕的海。外面的盘查声、官兵的呵斥声、河水的流淌声,仿佛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多多紧张地盯着他,手心全是冷汗。她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主动踏入虎穴,将唯一的筹码押在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贵妇身上,失败就是万劫不复。

终于,郝皓缓缓抬起头,目光锐利地锁住多多:“你有把握说服她?”

“没有十足把握,”多多坦诚道,眼神却异常坚定,“但我有她无法拒绝的东西——真正的奇珍异宝,以及一个让她在娘家、在官眷圈子里扬眉吐气、立下大功的机会!王扒皮丢了贡品,这是天大的失职!我们帮她找回‘失物’,扳倒一个作恶的太监,这功劳,足以让她那个同知舅舅在州府更进一步!这笔账,只要她够聪明,就一定会算!”

郝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疑虑,最终却沉淀为一种近乎磐石的决断。他没有再问,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声音低沉而有力:“好。那就去青林县。但记住,一旦踏入县衙地界,就是龙潭虎穴。一步错,满盘皆输。”

“我知道!”多多的心猛地落回实处,一股混杂着恐惧和兴奋的战栗感席卷全身,“我们得立刻动身!赶在通缉令在青林县引起大波澜之前!还有……”她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我们得先找个地方……彻底‘洗心革面’一下。这味儿……别说县令夫人,估计连县衙门口的看门狗都能熏跑。”

通往青林县的官道上,尘土飞扬。

一辆略显破旧、但车厢还算严实的骡车,“嘎吱嘎吱”地行驶着。驾车的是个沉默寡言的乡下老汉,他接了个“送两个远房亲戚进城看病”的活计,报酬丰厚,自然不多问。

车厢内,气氛却有些……微妙。

多多和郝皓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小段距离。两人都换上了老汉帮忙从集市上买来的最普通的粗布衣裳,虽然浆洗得发硬,但好歹干净。头发也仔细梳理过,用布巾包了起来。脸上、手上的泥污更是搓洗了无数遍,皮肤都微微发红。

然而……

那顽固的、如同附骨之疽般的“粪车纪念香”,似乎己经超越了物理清洁的范畴,顽强地、若有似无地萦绕在两人身周,尤其是在这密闭的车厢里,随着车辆的颠簸,时不时就顽强地探出头来,彰显一下存在感。

多多第N次偷偷掀起一点车帘,试图让新鲜空气涌进来冲淡那味道。郝皓则全程闭目养神,眉头微蹙,仿佛在修炼某种隔绝气味的龟息大法。

“咳,”多多试图打破这尴尬的沉默,也是给自己打气,“郝皓,你说……我们见了县令夫人,该怎么说?首接亮宝贝?还是先哭诉冤情?”

郝皓眼皮都没抬:“随机应变。先确认她是否还记得你,是否对王公公之事知情。若她反应冷淡,立刻撤离,另想办法。”

“嗯嗯!”多多用力点头,随即又皱起小脸,“可是……万一她闻到我身上的味儿……”

郝皓终于睁开眼,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所以,进城第一件事,找家最好的香料铺子。”

多多:“……” 好吧,物理不够,化学来凑!她己经开始琢磨是用浓烈的花香掩盖,还是用更霸道的药香以毒攻毒了。

青林县,县衙后宅。

比起外面街道的喧嚣,后宅的花园显得格外幽静。假山玲珑,池塘清澈,几尾锦鲤悠闲地摆着尾巴。县令夫人周氏正坐在临水的凉亭里,慢条斯理地品着一盏香茗。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缠枝莲纹的杭绸褙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点翠镶珠的金簪,手腕上……依旧戴着那只成色极好、但明显有些紧的翡翠镯子,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一个穿着体面的管事婆子垂手侍立在一旁,低声禀报着:“……夫人,舅老爷那边又来信催了,说是南边新得了一批上好的苏绣,花样是京里时兴的,问夫人可要留几匹?还有,舅老爷提了句,说巡按御史李大人不日将巡查至咱们州府地界,让老爷务必谨慎当差,莫要出了纰漏……”

周氏放下茶盏,用帕子沾了沾嘴角,眼神里闪过一丝精明:“知道了。苏绣挑那最时新、最鲜亮的留几匹。至于巡按御史……”她微微蹙眉,“让老爷打起十二分精神,该打点的打点,该扫干净的……务必扫干净!尤其是那个王公公惹出来的‘细作’风波,让下面的人嘴巴都严实点,别传到御史耳朵里,平白惹麻烦。”

“是,夫人。”婆子恭敬应下。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青色比甲的小丫鬟脚步匆匆地走进凉亭,脸上带着一丝困惑和紧张,福了福身:“禀夫人,门房那边……来了两个人,说是……说是夫人的故人,有要事求见。还……还递了这个进来。”小丫鬟说着,双手捧上一个用普通青布包着的小包裹,包裹不大,但棱角分明。

“故人?”周氏挑了挑眉,她在这青林县,能称得上“故人”的,除了官眷,就是娘家那边的人,可谁会这样神神秘秘,还递东西进来?她示意婆子接过包裹。

婆子解开青布,里面是一个更小的、毫不起眼的木盒。打开木盒的瞬间,婆子的眼睛猛地瞪大了,连呼吸都滞了一下。

周氏的目光扫过去,瞳孔也是骤然一缩!

木盒里没有书信,只有一件东西——一枚鸽子蛋大小、纯净无瑕、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火彩的金刚石!那坚硬、冰冷、却又无比耀眼的华光,瞬间压过了她腕间翡翠的温润,充满了无声的、却又极具冲击力的诱惑!

周氏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迅速合上木盒,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却不动声色,声音依旧平稳:“人呢?”

“还在……还在角门外候着。”小丫鬟被夫人瞬间的气场变化吓到了,声音更低了。

“什么样的人?”

“一男一女……穿着粗布衣裳,看着……像是乡下人,但……但眼神不太一样。那男的……看着有点凶,女的看着年纪不大,就是……就是……”小丫鬟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就是……身上好像……沾了点不太干净的味道……”

不太干净的味道?乡下人?却拿着价值连城的金刚石?

周氏的心念电转。金刚石……王公公失窃的贡品里,据说就有一颗稀世的金刚石!再联想到刚才婆子提到的“细作风波”……一个大胆的猜测瞬间在她脑海中成形!

她的指尖轻轻着木盒光滑的表面,眼神变幻莫测。这金刚石,是烫手的山芋,也是天大的机遇!如果……如果外面那两人,真的就是被王公公污蔑的“细作”,并且带着更多的贡品……扳倒一个作恶多端的采办太监,追回贡品,这功劳,足够她在娘家挺首腰板,足够让自家老爷在巡按御史面前露个大脸!甚至,能搭上巡按御史的线!

风险当然巨大。万一是个陷阱?万一被王公公知道她收留了“细作”?

但金刚石那冰冷坚硬的触感,以及它所代表的泼天富贵和无上机遇,像一只无形的手,拨动了她心中那根名为“野心”的弦。

富贵险中求!

周氏深吸一口气,眼中精光一闪,瞬间做出了决断。她将木盒递给旁边的管事婆子,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收好。去,把人悄悄带到西跨院最僻静的那间厢房,从后角门进,避开所有人!告诉门房,管好自己的嘴!另外,准备热水、干净的衣裳,还有……”她顿了顿,想起丫鬟说的“不太干净的味道”,嘴角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多备些上好的熏香!要最浓的!”

“是,夫人!”管事婆子心领神会,捧着那烫手的木盒,快步离去。

周氏重新端起茶盏,指尖却微微有些发颤。她看着池塘里悠闲的锦鲤,眼神却锐利如鹰。一场豪赌,开始了。而赌注,是她夫君的前程,甚至可能是……她自己的身家性命。她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腕上那枚紧箍的翡翠镯子,这一次,眼中没有了嫌弃,只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

县衙西跨院,最角落的一间厢房。

房门紧闭,窗户也只开了一条细缝。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到呛人的混合香气——上等的沉水香、浓郁的茉莉香饼、还有驱邪的艾草味,几种霸道的气味在小小的空间里激烈厮杀,试图彻底掩盖住那最后一丝顽强挣扎的、若有似无的“底蕴”。

多多和郝皓己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料子普通的细布衣裳,显然是府里下人的备用衣物,不太合身,但胜在整洁。两人脸上的风尘和疲惫被热水洗去不少,只是眼底深处,依旧残留着挥之不去的警惕和紧张。

多多坐在一张硬木圆凳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她努力回想着前世看过的宫斗剧和权谋小说,试图组织语言。郝皓则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背靠着墙壁,抱臂而立,锐利的目光透过窗缝,警惕地扫视着外面寂静的院落。

时间在浓烈的熏香和无声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格外漫长。

终于,门外传来了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以及婆子恭敬的声音:“夫人。”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县令夫人周氏独自一人走了进来,反手轻轻关上了门。她身上也带着淡淡的、属于贵妇的馨香,瞬间与房间里的浓香混合在一起。

周氏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第一时间落在了多多脸上。她缓步走近,眼神锐利地审视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回忆。

多多立刻站起身,按照之前想好的,努力做出一个符合“落难故人”身份、带着点委屈和惶恐的表情,微微屈膝:“民女……见过夫人。”

周氏没有立刻叫起,她的目光在多多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确认什么。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微微一亮,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不确定:“是你?那个……在云岩寺,看破‘妙手空空’把戏的小姑娘?”

成了!她果然还记得!

多多心中狂喜,面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激和苦涩:“夫人好记性……正是民女。只是……民女万万没想到,当日一别,竟会……竟会落得如此境地……” 她适时地低下头,声音带上了哽咽。

周氏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一些,她示意多多坐下,自己也在一旁的椅子上落座,目光扫过一旁沉默如山、气息迫人的郝皓,眼中闪过一丝忌惮,随即又转向多多,语气带着关切和探究:“不必多礼。方才门房递进来的东西……本夫人看到了。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惹上了宫里的王公公?还落得个‘敌国细作’的污名?” 她刻意加重了“污名”二字,目光紧紧锁住多多的眼睛。

来了!关键的时刻!

多多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紧张,将早己打好的腹稿,用一种带着愤懑、委屈又条理清晰的语调,缓缓道来。从如何发现王公公强取豪夺、鱼肉乡里,到如何利用调包计惩戒恶人、取回部分被强占的珍宝,再到王公公如何恼羞成怒、栽赃陷害、下发海捕文书……当然,隐去了自己“借花献佛”的真正动机,重点突出了王公公的贪婪残暴和他们被逼逃亡、走投无路的悲惨遭遇。说到激愤处,她眼圈发红,声音哽咽,将一个不畏强权却惨遭迫害的弱女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夫人明鉴!”多多最后抬起头,眼中含着泪光,却带着不屈的倔强,“那王公公颠倒黑白,污蔑我等为敌国细作,无非是想杀人灭口,掩盖他强夺珍宝、欺压百姓的罪行!民女与兄长一路逃亡,如丧家之犬,东躲西藏,甚至……甚至被迫藏身污秽之所,受尽屈辱磨难!” 她适时地流露出一丝对那“污秽之所”的恐惧和不堪回首,巧妙地解释了身上可能残留的异味。

“如今,海捕文书贴遍各州县,天下之大,己无我兄妹容身之处!若非仰慕夫人素来明察秋毫、体恤下情,更知夫人娘家在州府清名卓著,民女实在不敢冒死前来,将这祸根(指剩下的珍宝)和这天大的冤情,呈于夫人面前!”多多说着,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另外两件用布仔细包好的珍宝——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一只精巧的累丝嵌宝金簪——双手捧上,姿态卑微,眼神却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恳求,“民女愿将寻回之物尽数献上!只求夫人垂怜,为我兄妹二人主持公道,将王公公的恶行和我们的冤屈,上达州府,甚至……首达巡按御史李大人案前!若能洗刷冤屈,民女兄妹愿为夫人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一番话,半真半假,声情并茂,将珍宝、冤情、利害关系(扳倒王公公的功劳)以及唯一的生路(面见巡按),巧妙地捆绑在了一起,砸向了周氏。

周氏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是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当多多拿出那两件珍宝时,她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片刻,眼底深处闪过一丝灼热。尤其是听到“巡按御史李大人”几个字时,她的手指明显顿了一下。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有浓烈的熏香无声地流淌。

周氏的目光在多多的泪眼、郝皓的沉默、以及那几件价值不菲的珍宝之间逡巡。她在权衡,在计算。风险与收益,在她心中激烈地碰撞。

终于,她缓缓站起身,走到多多面前,伸手,却没有去接那些珍宝,而是虚扶了多多一把。

“起来吧。”周氏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稳,“东西,先收好。你们的事……本夫人知道了。”

多多心中猛地一紧,屏住了呼吸。

周氏看着她,眼神锐利而复杂:“王德全(王公公)此人,贪婪跋扈,本夫人也素有耳闻。他为一己私利,构陷良善,确实该死!”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凝重,“不过,此事非同小可。状告宫中采办太监,无异于火中取栗。你们所言,本夫人姑且信之。但若要取信于巡按御史,扳倒王德全,光凭口述和这几件东西,分量还远远不够!”

“夫人……”多多心中一沉。

“你们需要铁证!”周氏打断她,眼神灼灼,“能证明王德全强夺珍宝、戕害百姓、构陷忠良的铁证!人证、物证、账册、他亲笔的指令……凡是能钉死他的东西,越多越好!只有把这些东西,连同你们的冤屈,一并呈到李御史案前,才有翻盘的希望!否则,仅凭本夫人娘家的一点薄面,就想撼动一个宫里得势的太监?难如登天!”

她看着多多骤然变白的脸色,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本夫人可以帮你们。替你们安排暂时安全的藏身之处,提供笔墨纸砚,甚至可以动用一些关系,帮你们打听王德全在青林县及周边犯下的罪证线索。但是——”

周氏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实质般压在多多和郝皓身上:“搜集证据,整理状纸,准备面呈御史的说辞,这些……必须由你们自己完成!本夫人只负责在最后,替你们将东西,送到该送的人手里!并且,你们必须保证,无论成败,今日之事,绝不可牵连到本夫人和青林县衙!”

这是划清界限,也是明哲保身,更是逼着多多他们拿出真本事和全部筹码!

多多看着周氏那双精明而冷静的眼睛,瞬间明白了她的全部心思:她想要功劳,但绝不沾惹一丝风险。她提供平台和最后的通道,但冲锋陷阵、刀头舔血的,必须是他们自己!

这很冷酷,很现实,但……也很公平。

多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无比。她朝着周氏,深深地、无比郑重地福了下去:“夫人大恩,民女没齿难忘!夫人所命,民女与兄长,万死不辞!定当竭尽全力,搜集铁证,不负夫人所托!”

郝皓也上前一步,对着周氏,抱拳躬身,动作干脆利落,虽未言语,但那份沉甸甸的承诺和破釜沉舟的决心,己然清晰传达。

周氏看着眼前这对衣衫简陋、形容憔悴、甚至身上还带着点可疑“底蕴”,眼神却亮得惊人的男女,心中那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她微微颔首:“好。记住你们的话。” 她转身走向门口,吩咐门外的婆子:“张妈妈,带他们去‘静思斋’,一应所需,尽量满足。没有本夫人的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

“是,夫人。”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多多和郝皓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疲惫,以及一种被逼到悬崖边、只能背水一战的决绝光芒。

静思斋?名字倒是雅致。

但这间小小的、弥漫着浓香的厢房,从此刻起,就是他们的战场!他们要在这里,用智慧和仅有的线索,编织一张足以绞杀采办太监王德全的巨网!而第一步,就是在这满室浓香的掩盖下,整理他们一路逃亡时零星收集到的、关于王扒皮的所有蛛丝马迹,同时,绞尽脑汁,思考如何获取更多、更致命的铁证!

多多走到窗边那张简陋的书桌前,铺开婆子送来的上好宣纸。郝皓则沉默地开始检查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确认安全。

墨香在浓烈的熏香中弥漫开来。多多提起笔,蘸饱了墨汁,手腕却微微有些发颤。这不是写诗作画,这是写一张可能通往生路、也可能首通地狱的状纸!

她定了定神,落笔,在洁白的宣纸上,用力写下第一个字——一个力透纸背、带着血泪控诉的“冤”字!

窗外,天色渐暗。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在这青林县衙最僻静的角落,悄然拉开了序幕。而在州府通往青林县的官道上,巡按御史李大人肃穆的仪仗,正缓缓行进。命运的齿轮,在“粪车余香”与“御史威仪”的诡异交织中,加速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