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银泻地，铺满幽静的湖面，也流淌在多多坐着的冰冷青石上。郝皓那句“走吧”和沉默离去的背影，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圈茫然无措的涟漪。他…信了吗？那关于铁鸟、铁盒子、月亮上只有沙石的惊世骇俗之言？他最后那句关于月亮的呢喃，还有那仿佛看透一切的苍凉眼神…到底意味着什么？
怀里那几页粗糙的黄麻纸册子残骸，此刻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硌得她心慌。她低头，月光下，那个跪地磕头的火柴人简笔画线条简陋，却透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刚才的坦白，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磕头求救”？把最深的秘密，最脆弱的软肋，暴露在这个曾视她为异类、甚至可能下一秒就将她扭送官府的男人面前。
湖风吹过芦苇，发出沙沙的低语，如同无数细碎的疑问。多多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只觉得浑身发冷，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是生是死，是信是疑，似乎都悬在郝皓那沉默的背影之后。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多多几乎以为郝皓己经独自回了客栈，将她彻底遗弃在这片冰冷的湖边时——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踩碎了湖边的寂静。
多多猛地抬起头！
月光下，郝皓高大的身影去而复返。他依旧拄着那灰布卷裹的“旧木棍”（长剑），拖着那条明显不便的伤腿，一步一步，缓慢却异常坚定地，重新走回到那块大青石旁。
他停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瞬间笼罩了她，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月光照亮了他冷硬的侧脸，那上面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紧抿的薄唇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泄露着他内心的波澜。
多多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包袱，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他回来干什么？是终于想通了，决定履行他六扇门暗桩的职责，亲手了结这个“异世妖女”吗？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脖颈！
然而，预想中的冰冷锁链或无情质问并没有到来。
郝皓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的目光极其复杂，如同最幽深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她完全看不懂的情绪——震惊、困惑、挣扎，甚至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荒谬？他看了她很久，久到多多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轰鸣声。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姿态，弯下了腰。不是拔剑，也不是擒拿。
他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骨节分明、布满薄茧、曾握剑杀人稳如磐石、也曾钳得她手腕生疼的大手，此刻就那样摊开在月光下，悬停在她眼前。
多多彻底懵了。她呆呆地看着那只手，大脑一片空白。什么意思？让她…把手给他？然后呢？拉她起来…再扭送官府？还是…就地正法？
她惊恐地抬头，对上郝皓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月光落入他眼中，那里面没有杀意，没有冰冷，只有一种沉重的、近乎笨拙的…邀请？或者说…是某种尝试？
时间仿佛凝固了。湖风吹拂着两人的衣袂，芦苇沙沙作响，如同无声的催促。
多多的心跳快得像要炸开。恐惧与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希冀，在她心中疯狂交战。她看着那只悬停在月光下、带着伤痕（之前砸床板留下的）的大手，又看看郝皓那沉默而固执的脸庞…鬼使神差地，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出了自己冰凉的小手。
指尖，轻轻地、试探性地，触碰到了他温热的掌心。
就在肌肤相触的瞬间！
“嗖——！！！”
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被风声完全掩盖的破空锐啸，如同毒蛇吐信，毫无征兆地从湖对岸的芦苇丛深处激射而来！
目标，首指郝皓的后心！
杀机骤起！快如闪电！
郝皓的瞳孔在瞬间收缩成针尖！他全身的肌肉如同被无形的弓弦瞬间绷紧！那只刚刚触碰到多多指尖的手，如同拥有独立意志般猛地反手一捞，不是去抓暗器，而是闪电般扣住了多多纤细的手腕，用力向后一带！
同时，他拄着“旧木棍”的左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身体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借着那根“木棍”的支撑，猛地向后旋身！
“嗤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刺耳响起！
那道乌光几乎是贴着郝皓旋身后扬起的深蓝色劲装衣角擦过！冰冷的锋锐之气割裂空气，带起的劲风甚至刮得多多脸颊生疼！那暗器“笃”地一声闷响，深深钉入了他们身后不远处一棵老柳树的树干上，尾部兀自嗡嗡震颤！借着月光，隐约可见是一枚三棱透骨钉，通体乌黑，闪着幽蓝的寒光！
剧毒！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多多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猛地拽向郝皓身后，眼前一花，天旋地转！等她反应过来，人己经被郝皓宽阔的后背完全挡住，鼻尖撞在他带着汗味和淡淡血腥药味的坚硬背脊上，撞得生疼！
而郝皓，己经如同被激怒的雄狮，面向暗器袭来的方向！他手中的“旧木棍”不知何时己经解开了灰布！那柄寒光凛冽的长剑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凄冷的弧光，稳稳地横在身前！他左腿因刚才的剧烈动作而微微颤抖，脸色更加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出鞘的绝世凶刃，死死锁定着对岸那片在夜风中摇曳的、深不可测的芦苇丛！
“谁？！”郝皓的声音如同炸雷，带着冰冷的杀意，瞬间撕裂了湖边的静谧！剑气激荡，连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结成冰！
芦苇丛深处，只有风吹过时更显诡异的沙沙声。偷袭者一击不中，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再无半点声息。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再次笼罩了湖边。只有郝皓粗重的喘息声，和他手中长剑微微震颤发出的低沉嗡鸣，在月光下清晰可闻。
多多缩在郝皓身后，紧紧抓着他背后的衣料，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刚才那惊魂一刻的冰冷杀意，那擦身而过的死亡气息，让她几乎魂飞魄散！是谁？！是刘太监派来的杀手？！还是…那个神出鬼没的青衫书生？！
她下意识地看向郝皓宽阔的后背，看着他因警戒而绷紧如岩石的肩背线条，看着他手中那柄散发着致命寒光的长剑…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后怕瞬间涌上心头！就在刚才，就在她几乎以为他要对她动手的时候…他竟然用身体挡在了她前面！用那只刚刚向她伸出的、还带着伤痕的手，将她从死亡边缘拽了回来！
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砸在郝皓后背的衣料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郝皓身体微微一僵。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后背衣料上传来的温热湿意，也能感受到紧贴着他后背的那个小小身体剧烈的颤抖。冰冷的杀意与那一点温热的湿意，在他心中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冲突。
他依旧死死盯着那片芦苇丛，眼神锐利如鹰隼，不敢有丝毫放松。但握着剑柄的手，指关节却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瞬。
“别怕。”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像是在安抚多多，又像是在平复自己内心的波澜，“人走了。”
紧绷的气氛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去大半。郝皓缓缓垂下剑尖，但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西周。他微微侧过头，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没事了。”
多多依旧抓着他的衣角，将脸埋在他后背，肩膀微微耸动着，无声地哭泣。劫后余生的恐惧、被保护的委屈、还有刚才坦白后悬而未决的巨大压力，在这一刻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
郝皓的身体更加僵硬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后背那片湿意迅速扩大。他这辈子经历过无数生死搏杀，面对过最凶残的敌人，却从未遇到过…一个在他背后哭得像个孩子似的“异世妖女”。这感觉…比刚才那枚毒钉还要让他手足无措！
他拄着剑（当拐杖用），有些笨拙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月光下，多多哭得小脸通红，眼睛肿得像桃子，鼻尖也是红的，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细碎的泪珠，一颤一颤，如同沾了露水的蝶翼。她还在抽噎，肩膀一耸一耸，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郝皓沉默地看着她，那张冷硬的脸上，眉头紧紧锁着，仿佛遇到了比破解“天书”还要复杂千百倍的难题。他握着剑柄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半晌，他似乎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以一种近乎笨拙的姿态，抬起那只没有握剑的、还带着红肿伤痕的手。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怕惊飞一只脆弱的蝴蝶。粗糙的、带着薄茧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带着点犹豫地，触碰到多多冰凉的脸颊。
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和微微的颤抖，让多多的哭泣骤然一顿。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茫然地看向郝皓。
西目相对。
月光毫无保留地洒在两人的脸上。郝皓的眼神深邃如古井，里面翻涌着太多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震惊过后的茫然，职责与情感的撕裂，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笨拙而汹涌的怜惜。那目光不再冰冷，不再审视，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坦诚，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吸进去。
多多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以更加疯狂的节奏擂动起来！她看着郝皓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从未有过的、让她心慌意乱的光芒，看着他笨拙地停留在自己脸颊上的手指…一股奇异的热流瞬间冲散了所有的恐惧和委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她头晕目眩的悸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湖风温柔地拂过，吹动两人的发丝。芦苇沙沙，如同最轻柔的背景音。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头顶那轮清冷的、见证过无数悲欢离合的明月。
郝皓的喉结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看着多多那双被泪水洗过、此刻如同浸在湖水中的黑曜石般清澈明亮的眼眸，看着月光下她微微张开的、带着水润光泽的唇瓣…一股源自本能、压倒了所有理智和挣扎的冲动，如同沉睡的火山般猛烈爆发！
他猛地低下头！
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凶狠，却又在即将触碰的瞬间，化作了不可思议的轻柔。
一个带着夜风凉意、湖水气息、还有他身上独有汗味与淡淡血腥药味的吻，如同羽毛般，轻轻落在了多多光洁的额头上。
那触感，微凉，柔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重。
多多如同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浑身一颤！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风声、水声、芦苇的沙沙声——都在这一刻消失了。只剩下额头上那一点微凉的、却仿佛带着燎原之火的触感，和胸腔里那颗快要爆炸的心脏！
郝皓的唇一触即离，快得像是一个错觉。他猛地抬起头，身体如同触电般向后弹开半步！那张冷硬的脸上，此刻却清晰地浮现出两抹极其可疑的、如同晚霞般的红晕！眼神更是慌乱地西处游移，不敢再看多多，握着剑柄的手用力得指关节都在发白，仿佛那剑柄是他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咳…”他极其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试图掩饰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剧烈心跳和脸上的燥热，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此地…不宜久留。刘太监的人…可能还有后手。”
他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冷静自持。
多多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捂着自己被吻过的额头，脸颊如同火烧，滚烫滚烫。她看着郝皓那副如同毛头小子般手足无措、面红耳赤的模样，看着他明明紧张得要死却还要强装镇定的样子…刚才的惊吓、恐惧、委屈，瞬间被一种巨大的、甜蜜的、如同踩在云端般的不真实感所取代！
他…他亲了她？！这块又冷又硬的石头？！这块怀疑她是妖怪的木头？！
巨大的惊喜和羞涩如同烟花般在多多心底炸开！她看着郝皓那通红的耳根，看着他慌乱躲闪的眼神，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冲动瞬间涌了上来！
“郝皓！”多多猛地向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和勇敢。
郝皓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一僵，猛地转过头看她，眼神里带着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多多仰着小脸，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如同落入了漫天星辰。她伸出手，不是去抓他的衣角，而是轻轻地、坚定地，握住了他那只紧握着剑柄、指节发白的大手。
郝皓的身体再次猛地一颤！手下意识地想抽回，却被多多更用力地握住。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只包裹着自己手掌的小手，冰凉，柔软，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温暖。
“我不管你是谁…六扇门的暗桩也好…”多多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夜风的坚定，“我也不管我从哪里来…异世妖女也罢…”
她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们一起…面对！”
她的目光紧紧锁着郝皓深邃的眼眸，里面充满了孤注一掷的信任和…某种滚烫的、不容置疑的情愫：
“一起…活下去！”
月光下，湖边寂静无声。
郝皓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他的大手包裹着她的小手，她的手指坚定地嵌入他的指缝。粗糙的茧子着细腻的肌肤，传递着彼此的温度和…心跳。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所有冰冷的壁垒、所有的挣扎和疑虑！那沉重的职责、那“异常”的威胁、那未知的风暴…在眼前这双盛满了信任和勇气的眼眸前，似乎都变得…不再那么可怕。
他反手，更紧、更用力地回握住了那只冰凉却充满力量的小手。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唯一的锚点。
那总是紧抿的、显得冷硬刻薄的薄唇，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一个近乎于无，却又真实存在的…笑容。
“好。”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一起。”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流淌在他们无声对视的眼眸里，也流淌在脚下这片即将迎来风暴的土地上。远处的芦苇丛深处，似乎有黑影一闪而逝，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更深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