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萍的那一纸诉状,就像一颗被投进死水潭的石子。起初,它只是无声地沉了下去,没有激起任何看得见的涟漪。
日子一天天过去,依旧是单调的劳作,枯燥的囚禁。阿萍每天都用一种混合着期盼与恐惧的眼神,偷偷地观察着虞晚舟,似乎想从她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一点关于未来的预兆。但虞晚舟始终平静如水,仿佛早己经忘记了那件事。
囚室里的其他人,也都在暗中观察。她们想看看,这个看起来神乎其神的“虞律师”,究竟是真的有通天的本领,还是只是在虚张声势。这件事,成了一场无声的、关乎虞晚舟威信的赌局。
虞晚舟当然知道这一切。但她比任何人都有耐心。她知道,在庞大而迟缓的司法官僚体系里,任何一份来自底层的申诉,都像是开始一场漫长的、逆流而上的远征。它需要时间,去穿过层层的壁垒,最终抵达那个能够做出裁决的地方。
在这段等待的时间里,虞晚舟并没有闲着。她成了赤柱女子监狱里一个奇特的存在。
每天晚饭后、熄灯前的两个小时自由活动时间,她的床铺前,总是会排起一条小小的队伍。那些曾经对她充满敌意或敬畏的女囚们,开始小心翼翼地向她请教各种法律问题。
“虞律师,我老公在我进来之后,就想跟我离婚,还想把我们俩一起买的房子独吞了,我该怎么办?”
“虞律师,我当时是被我男朋友骗去运毒的,他说只是帮他带点‘土特产’,我根本不知道那是白粉啊!我这样能算是从犯吗?还有没有机会改判?”
“虞-律师,我……我就是想问问,像我这样的,这辈子是不是就彻底完了?出去以后,还会有人要我吗?”
她们的问题,五花八门,有些关乎法理,有些关乎利益,更多的,则关乎一种对未来的、渺茫的希望。
虞晚舟对她们的态度,始终是冷静而克制的。她从不与她们拉家常,也从不给予任何不切实际的安慰。她只是像一个冰冷的、高效的法律AI,针对她们每个人的情况,给出最精准、最实用的法律建议。
她教她们如何写信给自己的家人,指导他们去搜集有利的证据。她教她们如何识别法援律师是否尽职尽责,如何在法庭上进行清晰有效的陈述。她甚至还利用监狱里那台老旧的、每周只能使用一次的电脑,为她们查找相关的法律条文和判例。
渐渐地,一种微妙的变化,在监狱里发生了。
这些曾经只懂得用拳头和谩骂来解决问题的女人们,开始在她们的争执中,笨拙地引用起虞晚舟教给她们的词汇。
“你这是诽谤!我有权告你!”
“你再动我一下试试!这是故意伤害!要加刑的!”
“我们俩的矛盾,属于内部纠纷,应该先通过协商解决!”
虽然这些话语从她们嘴里说出来,总是带着一种滑稽的、不伦不类的味道,但它却像一颗颗神奇的种子,在这片贫瘠而暴力的土地上,催生出了一种名为“规则”的、脆弱的嫩芽。
狱警们也很快发现了这种变化。她们惊讶地看到,监狱里的打架斗殴事件,竟然肉眼可见地减少了。那些曾经让她们头疼不己的“刺头”,如今却都成了张口闭口“根据《监狱法》第某某条”的“法学爱好者”。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了那个沉默寡观、大部分时间都像个透明人一样的7342号囚犯。
这让监狱的管理层,对虞晚舟产生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他们一方面乐于见到监狱秩序的好转,这无疑会减轻他们的管理压力;但另一方面,他们又对这种由一个囚犯主导的、自下而上的“法制建设”,感到一种本能的、来自权威的警惕和不安。
虞晚舟对这一切都洞若观火。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种平衡,既不越界,也不退缩。她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在监狱这个小小的棋盘上,为自己、也为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同伴们,争取着最大的生存空间。
就在这种微妙的平静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的时候,那颗投向死水潭的石子,终于激起了一圈迟来的、却无比巨大的回声。
这天上午,监狱长,一个神情严肃、不苟言笑的中年女人,亲自来到了虞晚舟所在的工厂。在她身后,还跟着两名看起来像是来自检察机关的、穿着便服的男人。
“7342,虞晚舟,你出来一下。”监狱长的语气,公事公办,听不出任何情绪。
整个工场,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正在埋头劳作的女囚,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起头,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虞晚舟的身上。她们的眼神里,充满了紧张与期待。
阿萍更是紧张得脸都白了,双手紧紧地绞着自己的衣角,身体微微发抖。
虞晚舟缓缓地放下手中的针线,站起身,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她跟着监狱长,走进了旁边一间独立的办公室。
“虞晚舟同志,”一名检察官率先开口,他的称呼,己经从“犯罪嫌疑人”或“罪犯”,变成了一个相对中性的“同志”,这个细节,让虞晚舟的心微微一动,“我们是市人民检察院刑事申诉检察厅的。我们收到了你代同监区罪犯林丽萍(阿萍)提交的《刑事申诉状》以及相关证据申请。”
虞晚舟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等待着他的下文。
“我们经过初步审查,并调阅了原审卷宗,认为这份申诉,确实存在一定的合理性,尤其是在关于‘正当防卫’情节的认定上。”检察官的语气严肃而认真,“因此,我院己经决定,正式对林丽萍一案,启动立案复查程序。”
立案复查!
这西个字,像一道惊雷,在虞晚舟的脑海里炸响。
尽管她早就预料到,那份诉状不可能完全石沉大海,但她没想到,回声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正式。启动立案复查,意味着检察机关己经从程序上,认可了原审判决可能存在重大错误。这意味着,阿萍的案子,有极大可能被推倒重来!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激流,瞬间冲垮了虞晚舟用冷静和理智筑起的情感堤坝。那不是喜悦,也不是激动,而是一种……在无尽的黑暗中,跋涉了太久之后,终于看到一丝微弱的、剧烈的眩晕感。
原来,法律没有死。
它只是病了,病得很重。但它的心脏,还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微弱地、固执地跳动着。
“根据程序,我们需要向你,也就是申诉状的代书人,核实一些情况。”另一名检察官接着说,他的目光里,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好奇与欣赏,“说实话,我们己经很多年,没有收到过写得如此专业、法理如此清晰的申诉状了。如果不是抬头印着赤柱监狱的字样,我们几乎以为,这是哪家顶级律所的杰作。你……真的是安诺君诚的虞晚舟律师?”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虞晚舟记忆的闸门。那些在法庭上唇枪舌剑、在谈判桌上纵横捭阖的画面,那些属于“虞晚舟律师”的荣光与骄傲,瞬间涌上心头。
她的眼眶,第一次,有了一丝温热的感觉。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股即将失控的情绪,用力地压了下去。
“我曾经是。”她缓缓地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变成了一场奇特的、在监狱办公室里进行的“法律业务研讨会”。两名检察官就申诉状里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证据疑点,都与虞晚舟进行了深入的探讨。他们不再将她视为一个囚犯,而是一个值得尊重的、极其专业的法律同仁。
当他们离开时,那位年长的检察官,在与虞晚舟握手告别时,用一种充满了深意的语气,对她说:“虞律师,法律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这句话,虽然听起来有些老套,但请你,一定要相信它。”
虞晚舟看着他真诚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当她重新回到工场时,整个世界都仿佛不一样了。
所有的女囚都用一种近乎崇拜的、炙热的目光看着她。她们虽然不知道办公室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监狱长和检察官的亲自到访,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阿萍再也控制不住,冲上来一把抱住虞晚舟,嚎啕大哭。她的哭声里,不再是绝望和恐惧,而是充满了宣泄和新生的喜悦。
那一刻,虞晚舟没有推开她。她任由这个可怜的女人,将眼泪和鼻涕,都蹭在自己那身廉价的囚服上。
她的目光,越过工厂里一张张激动而鲜活的脸,越过那些冰冷的铁窗和高墙,望向了墙外那片广阔的、属于自由世界的天空。
她知道,她投出的那块问路石,己经得到了最响亮的回声。
这个回声,不仅为阿萍带来了希望,更为她自己,照亮了未来的道路。
她要在监狱里,用这些最卑微、最无助的灵魂,来磨砺自己手中那把名为“法律”的刀。她要让这把刀,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锋利,更加致命。
然后,等到她重获自由的那一天。
她要用这把刀,去亲手剖开那个包裹着谎言与背叛的、华丽的脓疮。她要让所有曾经伤害过她的人,都亲耳听一听,当正义的惊雷,在他们头顶炸响时,那是一种怎样动听的回声。
这,将不再仅仅是一场关乎个人恩怨的复仇。
这将是一场,以法律之名,向整个被特权阶层玩弄于股掌的、不公的世界,发起的、最彻底的宣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