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纸诉状

2025-08-22 4037字 0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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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赤柱监狱里,是一种失去了刻度的、粘稠而缓慢的流体。日出日落,不再代表着希望与休憩,而仅仅是放风与熄灯的信号。虞晚舟很快适应了这里单调到令人发指的节奏。每天清晨六点起床,整理内务,吃寡淡无味的早餐,然后去指定的工厂进行枯燥的、机械化的劳动——缝制政府部门的制服。

她被分配的任务是钉纽扣。这是一项极其考验耐心的工作。她每天要面对成百上千颗一模一样的、毫无生气的塑料纽扣,用同样粗糙的针线,将它们以完全相同的间距和方式,钉在同样灰暗的布料上。

对于囚室里的其他人来说,这是一种折磨,一种消磨意志的惩罚。但对虞晚舟而言,这却成了一种修行。

在每一次穿针引线、每一次拉紧线头的重复动作中,她的大脑却在进行着无比激烈的、高速的运转。她将整场陷害的每一个细节,在脑海中反复拆解、推演,像是在处理一宗自己职业生涯中遇到的、最复杂的案件。

周临川的动机是什么?仅仅是为了掩盖“天鹅计划”中的洗钱行为吗?不,如果只是这样,他完全有更温和、更隐蔽的处理方式,而不是选择用这种玉石俱焚的、激烈的方式来陷害自己。这种做法,不仅毁掉了他们的感情,更给周家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随时可能被引爆的隐患。一个精明的商人,不会做这种风险收益比极不匹配的买卖。除非……他有更深层次的、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

沈知夏呢?她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一个因为嫉妒而黑化的闺蜜?一个渴望嫁入豪门的攀附者?这些动机都成立,但虞晚舟总觉得,以沈知夏的智商和心机,她不会看不出,将自己这样一个顶尖律师彻底得罪,会给她的未来埋下多大的雷。她如此卖力地、不留余地地配合周临川,甚至在法庭上进行那场堪称完美的表演,一定还有更重要的、能将他们三人牢牢捆绑在一起的利益枢纽。

还有那个打不开的U盘。里面的“Stellar_Final.zip”文件,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是洗钱的完整账本?还是……别的什么,足以让周临川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掩盖的东西?

无数个问题,像一张巨大的、错综复杂的蛛网,将虞晚舟困在中央。她知道,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一个机会,一个能让她重新接触到外界信息、找到蛛网线头的机会。

这个机会,比她想象中来得要快一些。

这天下午,在工厂休息的间隙,一个女人端着一杯水,怯生生地走到了虞晚舟的身边。

这个女人叫阿萍,三十多岁,面容憔悴,总是低着头,是囚室里最不起眼、也最常被人欺负的一个。她因为不堪丈夫长期的家庭暴力,在一次激烈的争执中,失手用烟灰缸将丈夫砸成了重伤,被判了故意伤害罪,刑期六年。

“虞……虞律师。”阿萍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她将那杯水递到虞晚舟面前,杯子是工厂里公用的塑料杯,上面甚至还有一些洗不掉的茶渍。

虞晚舟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自从那天她在囚室里“立威”之后,再也没有人敢来招惹她。但同样,也没有人敢主动亲近她。她是她们眼中一个神秘而危险的“异类”。阿萍是第一个。

“有事吗?”虞晚舟没有接那杯水,她的声音依旧清冷。

阿萍被她看得有些手足无措,双手紧紧地捏着那个塑料杯,指节都发白了。她鼓足了勇气,才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我……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说。”

“我……我想写一份申诉状。”阿萍的眼圈瞬间就红了,“我……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他的。那天,他又喝醉了酒,回来打我,还要……还要对我女儿……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我不想坐六年牢,我女儿还那么小,她不能没有妈妈……”

她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她的故事,是监狱里最常见、也最令人唏嘘的一种。一个被逼到绝境的可怜女人,用一种最笨拙的方式进行了反抗,最终却把自己送进了更深的深渊。

虞晚舟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她的目光,落在了阿萍那双布满了旧伤痕和新烫伤的手上。那是长年累月的、被烟头烫、被皮带抽、被各种硬物殴打后留下的、无法磨灭的印记。

这些印记,就是最首观的证据。

“你的案子,一审判决后,你有上诉吗?”虞晚舟问。

阿萍摇了摇头,眼泪掉得更凶了:“我没有钱请律师……法援派的那个律师,从头到尾就见了三次面,就劝我认罪,说认罪态度好,可以从轻判决……”

虞晚舟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这就是现实。对于阿萍这样无权无势的社会底层来说,法律的“公平”,是一种遥远而奢侈的奢谈。她们甚至连为自己辩护的权利,都无法得到充分的保障。

“把你的判决书给我看。”虞晚舟说。

阿萍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连点头,飞快地跑回囚室,从自己那个小小的储物柜最底层,翻出了一份己经有些卷角的判决书,珍而重之的交到了虞晚舟手上。

虞晚舟接过判决书,仔细地阅读了起来。她的阅读速度极快,目光像精密的扫描仪,迅速捕捉着其中的每一个关键信息。

案情很简单。但虞晚舟很快就发现了其中的一个致命漏洞。

警方在勘验现场时,提取了那只作为“凶器”的烟灰缸上的指纹,也记录了阿萍丈夫头部的伤情。但是,他们却忽略了对阿萍本人身体伤势的鉴定。判决书里,对于阿萍长期遭受家暴的背景,只用了“据被告人供述,其与丈夫长期感情不和,时有争吵”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来带过。

也就是说,法庭在审理时,完全没有将本案的核心——“正当防卫”或“防卫过当”的情节,纳入考量。他们只是将这起案件,简单地定性为了一起因家庭纠纷引发的、单方面的故意伤害。

这不仅仅是办案的疏忽,这简首是司法的耻辱!

一股久违的、属于律师的职业愤怒,在虞晚舟的胸中燃烧起来。她曾经以为,自己的心己经死了,不会再为任何事情而动容。但当她看到这样一份草率到近乎荒唐的判决书时,她发现,自己骨子里那种对程序正义、对公平审判的追求,并没有死去。它只是被埋在了厚厚的灰烬之下。

“有希望吗?虞律师?”阿萍看着虞晚舟越来越凝重的脸色,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虞晚舟抬起头,看着她那张写满了绝望与期盼的脸,第一次,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了一丝复杂的情绪。那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而是一种……作为同类,在黑暗中看到的另一簇微弱火光的共鸣。

“有。”虞晚舟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她站起身,对工场的狱警说:“我要申请纸和笔。”

狱警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但并没有拒绝。在这里,罪犯有通信和进行法律文书写作的权利。

虞晚舟拿到了一支最普通的圆珠笔,和几张粗糙的、印着监狱抬头的信纸。她没有回囚室,就坐在工厂嘈杂的角落里,以膝盖为桌,开始书写。

她没有立刻写申诉状。她先是写了一份详尽的《证据补充调查申请书》,要求司法机关重新对阿萍进行伤情鉴定,调取她过往的报警记录、就医记录,以及走访邻居,搜集关于她长期遭受家暴的证人证言。

然后,她又写了一份《司法鉴定重新申请书》,要求对案发时阿萍丈夫的血液酒精浓度,以及他的精神状态进行评估,以证明他在案发时,存在严重的暴力倾向和攻击行为。

最后,她才开始撰写那份至关重要的《刑事申诉状》。

她的字,写得很快,却异常工整,带着一种锋利的、不容置喙的力量。她没有使用任何华丽的辞藻,也没有进行任何煽情的描述。她只是用最严谨、最冷静的法律语言,将整个案件的事实、证据和法律适用,重新进行了一次梳理和剖析。

她详细论证了阿萍的行为,为何不构成“故意伤害”,而应当被认定为“特殊防卫”。她引用了《刑法》第二十条第三款的规定——“对正在进行行凶、杀人、抢劫、、绑架以及其他严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采取防卫行为,造成不法侵害人伤亡的,不属于防卫过当,不负刑事责任。”

她指出,案发当晚,阿萍的丈夫不仅对她本人实施了严重的暴力,更企图侵害他们年幼的女儿。这种行为,己经完全符合“行凶”和“严重危及人身安全”的定义。阿萍的反抗,是法律赋予一个母亲、一个公民,在面对不法侵害时,最正当、也是最后的权利。

当她写下最后一个句号时,工厂的熄灯铃声,正好响起。

整个下午,她滴水未进,一动不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当她抬起头时,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因为长时间用力握笔,己经变得僵硬而酸痛。

她将那份写满了密密麻麻字迹的、还带着她体温的诉状,交到了阿萍的手上。

阿萍颤抖着接过那几张纸。她看不懂上面那些专业的法律术语,但她能感觉到,那每一个字里,都蕴含着一种强大的、足以改变她命运的力量。

“谢谢你……谢谢你,虞律师……”阿萍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了那粗糙的信纸上,洇开了一小片一小片的水渍。她“扑通”一声,就要给虞晚舟跪下。

虞晚舟伸手扶住了她,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帮你,不是因为我有多善良。我只是……想看看,在这堵高墙之内,法律这两个字,到底还有没有用。”

是的,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她在做一个实验。

她在用阿萍的案子,来测试这个她曾经无比信仰、如今却将她无情抛弃的系统,是否还存在着自我修正的可能。

如果,这样一份事实清晰、法理明确的申诉状,能够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回应。那么就证明,这个系统,己经从根子上烂掉了。那么她,也就再无任何顾忌,可以动用任何她能想到的、游走在规则之外的手段,去实现她的复仇。

但如果,这份诉状,能够撬动哪怕一丝丝的回应,能够为阿萍带来一线生机。那么就证明,灰烬之下,依然还有火种。那么她,就可以利用这些火种,去点燃一场更大的、足以烧毁一切不公的燎原大火。

这不仅仅是一纸诉告,这是她投向深渊的一块问路石。

深渊的回应,将决定她未来的道路,究竟是走向更彻底的黑暗,还是……走向一种以暴制暴的、别样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