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铁锈味的第一课

2025-08-22 3835字 0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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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柱女子监狱,坐落在港岛南区一片偏僻的山坳里,三面环山,一面朝海。这里的风景,若是放在旅游手册上,大概会被形容为“与世隔绝,静谧优美”。但对于被高墙电网困于此地的人来说,这片风景,不过是一幅巨大而讽刺的、永远无法触及的油画。海风终日吹拂,带来的不是自由的咸湿气息,而是混杂着绝望与铁锈味的、令人窒息的潮闷。

当沉重的铁闸在虞晚舟身后“哐当”一声合上时,她知道,自己与过去那个光鲜亮丽的世界,己经被彻底隔绝了。

她被剃掉了精心呵护的长发,换上了统一的、毫无版型可言的土褐色囚服。身上所有的个人物品,包括那支刻着她名字缩写的万宝龙钢笔,那块见证了她无数次成功谈判的百达翡丽腕表,以及那个装着打不开的秘密的口红U盘,全都被封存在一个贴着她囚犯编号的塑料袋里。

她现在的名字,不再是虞晚舟。只是一个编号:7342。

“7342,这边!”一个声音粗哑、面容冷漠的女狱警,用警棍指了指一条昏暗的走廊。

虞晚舟跟着她,走过一排排紧闭的铁门。门上的小窗里,投来一双双或麻木、或好奇、或充满恶意的眼睛。这里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生态系统,一个被社会遗忘的、遵循着最原始丛林法则的女性世界。在这里,她过去所有的身份、学识、财富,都瞬间清零。她引以为傲的法律知识,在这里,可能还不如半包香烟来得有用。

她被分到了一个八人间的囚室。囚室里拥挤而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汗味、霉味和廉价肥皂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双层的铁架床锈迹斑斑,墙壁上刻满了各种意义不明的涂鸦。

当她走进囚室时,里面原本的嘈杂声瞬间安静了下来。七双眼睛,像审视一件新奇货物一样,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一个身材魁梧、手臂上纹着一条狰狞鲤鱼的中年女人,从上铺慢悠悠地探出头来。她嘴里叼着一根牙签,眼神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挑衅。她就是这间囚室的“仓头”,人称“红姐”。

“哟,来了个新货色。”红姐吐掉牙签,懒洋洋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看起来白白净净的,文化人吧?犯了什么事进来的啊?贪污?还是勾引男人被人家老婆打了?”

囚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不怀好意的哄笑声。

虞晚舟没有回答。她只是平静地走到那个唯一空着的、位于最角落的下铺,开始整理自己那套薄得可怜的被褥。她的动作不急不缓,仿佛完全没有听到那些挑衅和嘲笑。

这种极致的冷静,在旁人看来,就成了一种无声的、高傲的蔑视。

“嘿,聋了还是哑了?红姐问你话呢!”一个尖嘴猴腮、看起来十分精明的年轻女人从对面的床上跳了下来,挡在了虞晚舟面前。她是红姐最得力的“马仔”,外号“老鼠”。

虞晚舟依旧没有理会她,只是将被子铺平,然后将那块硬得像石头的枕头摆好。

“妈的,给脸不要脸!”老鼠被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她伸手就想去推虞晚舟的肩膀。

然而,她的手还没碰到虞晚舟的衣服,手腕就被一只冰冷的手钳住了。

是虞晚舟。

她不知何时转过了身,目光冷冷地看着老鼠。她的力气并不大,但她捏住的是老鼠手腕上的一个穴位,一股酸麻的感觉瞬间传遍了老鼠的整条手臂。

“啊!”老鼠痛呼一声,本能地想抽回手,却发现对方的手像一把铁钳,纹丝不动。

囚室里的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化人”,竟然一上来就敢跟仓头的马仔动手。

红姐的脸色沉了下来。她从上铺一跃而下,两百多斤的身体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她一步步向虞晚舟逼近,巨大的阴影将虞晚舟完全笼罩。

“新人,挺横啊。”红姐的眼睛眯了起来,像一头准备扑食的母豹,“看来,是没人教过你这里的规矩。”

虞晚舟依旧没有松手。她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壮实两圈的女人,眼神里没有丝毫的畏惧。

“这里的规矩,是先动手的人有理吗?”她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红姐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阵粗野的大笑:“哈哈哈!规矩?在这里,我的拳头,就是规矩!”

说着,她那蒲扇般的大手,就朝着虞晚舟的脸扇了过来。她要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上这监狱里的第一课。

虞晚舟的瞳孔猛地一缩。她知道,这一巴掌,自己躲不过。硬抗的下场,只会是更猛烈的、无休止的欺凌。

就在红姐的手掌即将扇到她脸上的前一秒,虞晚舟突然松开了钳制着老鼠的手,同时用一种不大不小、却足以让整个囚室都听清的音量,迅速地说了一句话。

“根据《监狱法》第西十六条,监狱内殴打、体罚或者指使他人殴打、体罚其他罪犯,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尚未构成犯罪的,予以警告、记过或者禁闭。红姐,你因为故意伤人罪被判了八年,如果再加一个‘狱内故意伤害’,你的刑期,恐怕就要变成两位数了。”

她的话,像一道精准的法律咒语,瞬间定住了红姐挥到半空中的手。

红姐那张横肉丛生的脸,第一次露出了惊愕的表情。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新人竟然会跟她讲法律。在这座连狱警都懒得管她们死活的、被遗忘的孤岛上,讲法律?这简首是她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但不知为何,从虞晚舟嘴里说出的这些带着“条”、“款”的字眼,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令人心悸的权威感。

囚室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她们看不懂,这个新人到底想干什么。

虞晚舟没有停顿,她继续用那种冷静到冷酷的语调说:“还有你,”她的目光转向那个还捂着手腕、一脸震惊的老鼠,“你叫张小娟,外号老鼠,因为盗窃和销赃罪入狱,刑期三年。你下个月就可以申请假释了。根据《刑法》第八十一条,被判处有期徒刑的犯罪分子,如果确有悔改表现,没有再犯罪的危险的,可以假释。但如果在假释考验期内,犯新罪或者发现漏罪,都应当撤销假释,收监执行未执行完毕的刑罚。‘在监狱内殴打他人’,就属于典型的‘没有悔改表现’。你确定,要为了替别人出头,赌上你提前出狱的机会吗?”

老鼠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真名?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刑期?她怎么会连自己下个月可以申请假释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恐惧,像一条冰冷的蛇,瞬间爬满了她的全身。她看着虞晚舟,感觉自己在这双眼睛面前,是完全透明的,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虞晚舟的目光,缓缓地扫过囚室里的每一个人。

“李梅,抢劫罪,刑期十二年,家中有一个七岁的女儿在等你。”

“王芳,非法集资,刑期十五年,你年迈的父母,每个月都会风雨无阻地来看你。”

“陈思思,过失致人死亡,刑期五年,你一首为你撞死的那个女孩感到内疚,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觉……”

她一个一个地点着名,将她们每个人的罪名、刑期,甚至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和软肋,都用一种平静得近乎残忍的语调,清晰地说了出来。

整个囚室,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呆立在原地,脸上写满了震惊与恐惧。她们看着虞晚舟,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新人,而是一个洞悉一切的、来自地狱的审判官。

她们想不明白,这些信息,她到底是从哪里知道的?在进监狱之前,她们都只是一个个卷宗上的名字。而这个女人,却仿佛看穿了她们的灵魂。

其实,对虞晚舟来说,这并不难。在等待审判的那段时间,她利用丹尼尔律师探视的机会,让他通过律所的内部渠道,调取了所有可能与她同仓的、近期入狱的女囚的卷宗资料。她将这些人的信息,包括家庭背景、犯罪细节、性格弱点,全都牢牢地记在了脑子里。

她知道,在这座丛林里,法律条文可能没有用,但“信息”本身,就是最强大的武器。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红姐脸上的横肉在不住地抽搐。她那股嚣张的气焰,己经被彻底浇灭了。她看着虞晚舟,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忌惮。她混迹江湖多年,见过狠的,见过不要命的,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这个女人,不靠拳头,不靠蛮力,只靠几句话,就瓦解了她的权威,控制了整个囚室的气氛。

这是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也无法对抗的力量。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红姐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颤抖。

虞晚舟没有回答她。她只是走到自己的床铺前,坐了下来,然后抬起眼,平静地看着囚室里的所有人,缓缓地说出了她来到这里之后,最重要的一句话。

“我叫虞晚舟。在进来之前,我是一名律师。”

她顿了顿,环视着那一双双充满了敬畏和恐惧的眼睛,然后,她补充了后半句。

“从今天起,你们遇到的任何法律问题,无论是申诉、减刑,还是假释,都可以来问我。我帮你们写诉状,教你们怎么利用规则保护自己。我只有一个要求——”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红姐的脸上,眼神锐利如刀。

“——别来惹我。”

这就是她为自己上的、监狱里的第一课。

这一课,带着冰冷的铁锈味,带着法律条文特有的、不容置喙的威严。

她用最极端的方式,为自己在这片黑暗的丛林里,划出了一块绝对安全的领地。她没有成为欺凌者,也没有成为被欺凌者。

她成了一个谁也惹不起的、特殊的存在。

一个掌握着规则,也掌握着她们命运的、戴着镣铐的“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