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城的夏天,像一个被宠坏的、脾气暴躁的孩子,前一刻还是瓢泼大雨,下一秒,灼热的太阳便会毫不留情地穿透云层,将地面蒸腾出滚滚热浪。空气中充满了潮湿而粘腻的水汽,混杂着汽车尾气和街边食肆飘出的油烟味,包裹着每一个行走在这座钢铁森林里的人,让人无处可逃。
深水埗,鸭寮街。
这里是港城最草根、最生机勃勃,也最混乱的区域之一。狭窄的街道两旁,挤满了密密麻麻的排档和店铺,售卖着各种廉价的电子产品、二手电器和来路不明的杂货。头顶上,是蜘蛛网般纠缠交错的电线和密不透风的“握手楼”,将天空切割成一条条狭窄的、压抑的缝隙。这里是游客们热衷的“赛博朋克”打卡地,却是本地人眼中,一个被繁华遗忘的、充满了挣扎与辛酸的角落。
虞晚舟就站在这片混乱的中心。
她不再是那个穿着高级定制套装、出入中环顶级写字楼的虞律师。她身上是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T恤,一条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最普通不过的白色帆布鞋。她的皮肤,因为监狱里长期的营养不良和缺乏日晒,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蜡黄色。她的眼神,不再锐利逼人,而是变得有些畏缩和躲闪,像一只常年生活在阴暗角落里、对阳光感到恐惧的小动物。
这是一种极致的伪装。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对过去的彻底切割。
她走进一家隐藏在巷子深处的、没有招牌的理发店。店主是一个叼着烟、看起来五十多岁的阿伯,他正百无聊赖地看着一台老旧的电视机,上面播放着嘈杂的赛马节目。
“剪头发?”阿伯抬起眼皮,懒洋洋地问了一句。
“嗯。”虞晚舟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沙哑。
她坐在那张己经掉皮、露出黄色海绵的理发椅上,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自己。镜中的女人,面容憔悴,眼神空洞,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剪短,越短越好。”她说。
阿伯没有多问,拿起一把锈迹斑斑的推子,伴随着刺耳的嗡嗡声,那头曾经被她精心呵护、定期在顶级沙龙做保养的、如海藻般浓密的长发,便一缕一缕地,从她头上滑落,掉在肮脏的水泥地上,像一堆失去了生命力的、黑色的枯草。
冰凉的推子,贴着她的头皮,带来一阵阵轻微的刺痛。
她没有闭上眼睛。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镜子,看着那个“虞晚舟”的最后一点象征,被无情地剥离。她的眼神,在那刺耳的嗡鸣声中,一点一点地,发生了变化。
空洞和畏缩,像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淬了寒冰的火焰。那火焰,在她的眼底深处,静静地燃烧着,等待着燎原的那一刻。
当理发师放下推子时,镜子里出现了一个全新的、完全陌生的女人。一个留着参差不齐的、几乎贴着头皮的短发的女人。这张脸,因为失去了长发的修饰,五官显得更加清晰,也更加冷硬。那双眼睛,在粗糙的发型衬托下,显得愈发深不见底。
“二十块。”阿伯吐出一口烟圈。
虞晚舟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纸币,递给他,没有说一句话,转身走出了理发店。
她走进了旁边一栋旧得仿佛随时都会散架的唐楼。楼道里昏暗潮湿,墙壁上贴满了各种通渠、开锁的小广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永远也散不去的、饭菜和垃圾混合的复杂气味。
她走上三楼,用一把钥匙,打开了一间“劏房”的门。
这是一种港城特有的、极端的居住空间。不足十平米的房间,被分割成了一个小小的卧室、一个只能容纳一个人的厕所,以及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厨房”的角落。一张单人铁架床,一张折叠桌,一个塑料衣柜,就是这个“家”的全部。
这里,是她的新起点。也是她的作战指挥部。
房间的角落里,放着一个从垃圾站捡回来的、破旧的旅行箱。她打开箱子,里面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只有一台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二手笔记本电脑,和几个不起眼的、伪装成充电宝和数据线的特殊电子设备。
这些,都是她在监狱里,通过那些刑满释放的“学生”,为自己提前准备的武器。
她将电脑放在折叠桌上,开机。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曾经决定了她命运的、伪装成口紅的U盘。
在监狱的这几年,她没有一天不在思考,如何打开这个被军用级别密码锁住的潘多拉魔盒。她利用一切可以接触到外界信息的机会,学习了大量的密码学和网络破解知识。她知道,以她现在的能力和设备,强行破解,无异于痴人说梦。
她需要一把钥匙。
而这把钥匙,很可能就藏在那个亲手将她送入地狱的男人——周临川的身上。
她将U盘接入电脑,那个熟悉的、名为「Stellar_Final.zip」的加密文件,再次出现在屏幕上。
这一次,虞晚舟没有再尝试去输入任何密码。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文件,眼神里,充满了猎人看到猎物时的、冷静的算计。
她打开了一个匿名的、经过多重加密的浏览器,输入了一个网址。那是一个专门为出狱人员提供就业信息的、半官方性质的网站。她在上面浏览了很久,略过了那些薪水尚可的文员、销售等职位,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一条毫不起眼的招聘信息上。
「港丽酒店招聘临时清洁工(大型活动期间),日薪,要求:女性,年龄45岁以下,手脚麻利,吃苦耐劳,有相关经验者优先。」
港丽酒店。
虞晚舟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
那场即将举行的、轰动全港的“世纪婚礼”,就在这里举行。
她要去的,不是那场婚礼的观礼席,也不是媒体区。她要去的,是那场盛宴背后,最肮脏、最被人忽视的角落。因为她知道,越是光鲜亮丽的地方,它的阴影里,就越是藏污纳垢。
而她,虞晚舟,即将化身为那个最不起眼的、负责清理污垢的人。
第二天,她按照招聘信息上的地址,来到了一个位于工业区大厦里的、小小的劳务中介公司。
负责招聘的,是一个看起来很精明的中年女人,姓王。她上下打量着虞晚舟,眼神里带着一丝挑剔。
“身份证拿出来看看。”王姐的语气很冲。
虞晚舟递上了一张身份证。上面的照片,是一个面容黝黑、看起来有些土气的女人。名字,叫“林阿翠”。籍贯,是内地一个偏远的小县城。
这张身份证,以及与之配套的所有身份文件,都是她在狱中,通过一个擅长伪造证件的“同学”,精心为自己准备的。从籍贯到过往的工作经历,每一个细节都经得起最基本的盘查。
“林阿翠?”王姐念了一遍这个充满乡土气息的名字,撇了撇嘴,“以前做过酒店清洁没?”
“做过。”虞晚舟点了点头,用一种带着浓重口音的、不甚流利的粤语回答道,“在东莞的酒店……做了五年。”
她的眼神怯懦,姿态拘谨,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角,完美地演绎出了一个初来乍到、急于找工作的内地妇女的形象。
王姐显然对她这副模样还算满意。在她们看来,这种人,最听话,最好管,也最能吃苦。
“行吧。”王姐将她的身份证复印了一份,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简单的劳务合同,丢在她面前,“看看,没问题就按个手印。明天早上八点,去港丽酒店的员工通道报到,找一个叫辉哥的管工。记住,别迟到!也别给我偷懒耍滑!要是被投诉了,你一分钱都拿不到,听见没?”
“听……听见了。”虞晚舟连连点头,拿起那份合同,装模作样地看了半天,然后用印泥,在上面按下了自己鲜红的指印。
当她走出那间拥挤的劳务中介公司,重新回到嘈杂的街道上时,她的腰弯得更低了,脚步也变得有些蹒跚。她己经完全沉浸在了“林阿翠”这个角色里。
你好,林阿翠。
她在心里,对自己,也对那个全新的身份,无声地打了个招呼。
从今天起,虞晚舟己经死了。
死在了赤柱监狱那冰冷的铁窗之后,死在了法庭上那最恶毒的背叛之中。
活下来的,只有一个来自内地、目不识丁、为了生计而奔波的清洁工——林阿翠。
她将用这双习惯了签署亿万合同的手,去拿起肮脏的抹布和扫帚。她将用这个曾经装满了最顶尖法律知识的大脑,去记住每一个垃圾桶的位置和每一处需要清理的污渍。
她将以最卑微的姿态,潜入敌人最核心的、最辉煌的殿堂。
她要去亲眼看一看,那场建立在她虞晚舟的骸骨之上的“世纪婚礼”,究竟有多么的盛大。她要去亲耳听一听,那些将她踩入尘埃的人,在举杯庆祝时,笑声是何等的畅快。
她更要在那片最奢华的、最容不得一丝污点的净土上,用她自己的方式,送上一份最特别的、足以让他们永生难忘的“新婚贺礼”。
一份由背叛、冤屈、仇恨和鲜血混合而成的、最肮脏的贺礼。
她,林阿翠,就是那份贺礼的递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