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霓虹在暮色中亮起,将秦川拖在地上的影子拉长又缩短。他背着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严重的破帆布包,漫无目的地在喧嚣渐起的街巷里穿行。
停在路边一家灯火通明的发廊橱窗前,对着玻璃上自己邋遢的倒影,困惑地抓了抓那头如同被炮火犁过的乱发。玻璃映出的眼神深处,一丝属于战场评估的锐利一闪而逝,瞬间又被那副玩世不恭的茫然覆盖。“啧,这形象工程,比渗透敌后还烧脑。”
夜更深了,街灯将他的影子投在空旷了些的人行道上。他开始有意识地搜寻落脚点,目光扫过那些悬挂着“住宿”、“旅馆”霓虹招牌的小楼。他的选择标准近乎苛刻:不能是临街第一排(暴露风险高),不能是独栋(缺乏纵深),最好有后门或消防通道(逃生路径),最好窗户对着相对安静的巷子(便于观察)。最终,他停在一条支巷深处,一栋灰扑扑的五层小楼前。招牌写着“平安旅社”,字迹暗淡。楼体老旧,窗户大多拉着廉价的布帘,入口在侧面,旁边一条狭窄的通道,尽头隐约可见一个铁门,挂着“安全出口”的牌子。位置隐蔽,结构尚可。他突然拍了拍自己的脸:“哎,职业病又犯了,这可是在全球治安最好的国家。”
但是他还是推开厚重的玻璃门,一股陈旧的灰尘、消毒水和廉价烟草混合的味道涌入鼻腔。前台很小,只有一个打着哈欠、头发染成枯黄色的中年女人,正对着手机屏幕刷着短视频,外放的嘈杂音乐在寂静的大堂里格外刺耳。
“住店。”秦川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旅途的沙哑。
女人眼皮都没抬,懒洋洋地把一本油腻腻的登记簿和一支快没水的圆珠笔推了过来。“身份证。单间八十,押金五十。”
秦川掏出那张同样饱经沧桑的身份证,放在台面上。他拿起那支破笔,俯身登记。笔迹出乎意料地刚劲有力,如同刀刻斧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锋芒,与他邋遢的外表形成巨大反差。姓名栏,他毫不犹豫地写下了“秦建国”——一个普通得如同尘埃的名字。地址栏,则是一个偏远到他从未去过的小县城。
女人这才慢悠悠地拿起身份证,对着灯光扫了一眼照片,又瞥了一眼登记簿上的字,再看看眼前这个头发乱糟糟、衣服破洞、背着破包的家伙,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怀疑和鄙夷。照片上的青年眼神锐利,轮廓分明,虽然同样年轻,却透着一股截然不同的冷硬气质,与眼前这个嬉皮笑脸的“盲流”判若两人。
“秦建国?”女人撇撇嘴,把身份证丢还给他,像丢开什么脏东西,“照片不像你啊?整容了还是毁容了?”语气刻薄。
秦川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毫不在意地收起身份证:“大姐好眼力!以前当兵晒得黑,现在城里养白了点嘛。”他嬉皮笑脸地抽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递过去,“单间,要三楼以上,靠里安静点的。”
女人不耐烦地数了钱,扔给他一把拴着大塑料牌的钥匙。“302!走廊最里头!热水晚上十点后自己烧!别弄脏东西!押金不退!”说完又低头沉浸到她的手机世界里。
楼道狭窄、昏暗,墙壁斑驳,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气息。声控灯时灵时不灵,光线明明灭灭。秦川的脚步落在老旧的水泥楼梯上,却轻得如同狸猫,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肩上的帆布包随着步伐微微晃动,里面的硬物偶尔轻轻碰撞,发出沉闷的金属声响。
推开302的房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陈旧家具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狭小,只有一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一张掉漆的桌子,一把椅子。墙壁泛黄,天花板角落挂着蛛网。唯一的小窗户对着后巷,外面是另一栋楼的墙壁,距离很近,光线昏暗。
门在身后关上。秦川脸上那点玩世不恭的笑意如同潮水般瞬间褪去,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鹰。他像一头进入陌生领地的孤狼,全身感官瞬间提升到极致。他没有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迅速而无声地对整个房间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清场”。
他走到窗边,没有首接拉开窗帘,而是极其小心地侧身站在窗框的阴影里,用一根手指极其缓慢地拨开窗帘的一角,只露出一道窄窄的缝隙。目光如同探针,锐利地扫视着外面狭窄的后巷——堆放的杂物、紧闭的后门、对面墙壁上的管线、远处巷口的动静……每一个细节都被纳入眼中,评估风险。确认没有异常视线或活动后,他才轻轻放下窗帘。
他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反锁,而是先侧耳贴在粗糙冰冷的门板上,屏息凝神听了足足一分钟。楼道里一片死寂,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电视声。确认门外无人滞留,他才动作轻巧地拧上内锁,又仔细检查了锁舌是否到位。
他没有坐,也没有躺下休息。而是走到那张摇晃的桌子旁,将肩上的破帆布包轻轻放在桌面上。他没有开灯,就着窗外城市微弱的夜光,解开了背包的搭扣。他的动作变得异常郑重,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
包里杂乱的衣物被小心地拨开,露出了下面被油布仔细包裹着的一个长条形物体。油布有些年头了,边缘磨损,颜色深暗。秦川的手指抚过那粗糙的布面,眼神变得深沉而复杂,仿佛触碰着一段凝固的时光。他一层层、极其耐心地解开油布的系带,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
油布完全展开,露出了里面包裹的东西。
那是一把枪。
但绝非普通的警用手枪。
它线条冷硬流畅,带着一种工业暴力美学特有的狰狞感。枪管粗壮,闪烁着幽暗的金属冷光,比常见的92式更长、更厚,枪身上布满了磨损的痕迹,透着一股饱经沙场的沧桑。枪柄的握把处,似乎经过特殊的打磨,贴合着某种长期使用的印记。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恰好落在那冰冷的枪身上,映照出几个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蚀刻字母和编号——那是一种非制式的、带着强烈个人或秘密部队烙印的标识。枪的旁边,还安静地躺着一个压满子弹的备用弹匣,以及几颗散落的、弹头呈暗银色、明显比普通弹头更长的特种子弹——钢芯穿甲弹。油布最底层,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同样磨损严重的墨绿色硬皮小本,封面的国徽在阴影中依然带着沉重的威严。
秦川的目光长久地凝视着这把枪,手指无意识地拂过枪身上一道深深的划痕,指尖传来的冰冷金属触感,仿佛带着遥远战场的硝烟和血腥气。他眼神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有怀念,有痛楚,有深入骨髓的警惕,还有一种被强行剥离的疏离感。这不是武器,这是他无法剥离的过往,是他身份最后的残骸,也是国家留给他这具躯壳的、沉重而冰冷的“勋章”。
他缓缓拿起那把沉重的枪,冰冷的金属瞬间贴合掌心,唤醒沉睡的肌肉记忆。他动作快得如同本能,双手翻飞,检查枪机、复进簧、击针、弹膛……每一个细微的部件都逃不过他锐利的眼睛和敏感的指尖。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确认每一个部件都处于绝对可靠的状态后,他拿起油布和一小瓶特制的枪油,开始一丝不苟地保养。蘸油的软布仔细擦拭过枪身的每一寸,包括那些细微的编号刻痕,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祭奠。
保养完毕,他熟练地将枪分解,冰冷的部件在微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他没有重新组装,而是再次用油布将它们仔细包裹好,如同掩埋一段不愿触碰的秘密。最后,那个墨绿色的持枪证小本,也被他轻轻放回油布包裹的最底层。
做完这一切,他才将那沉重的包裹重新塞回破帆布包的深处,用杂乱的衣物仔细掩盖好所有棱角和轮廓。拉上背包拉链的动作,如同关闭了一座尘封的墓穴。
首到这时,秦川才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里那根绷紧的弦骤然松弛。他走到床边,没有脱鞋,甚至没有脱下那件沾满灰尘的破外套。他只是首接仰面躺倒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硬板床上,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叹息。身体深陷在薄薄的床垫里,骨头似乎都在呻吟。
窗外,城市的霓虹光影透过薄薄的窗帘,在昏暗的天花板上投下变幻不定的光斑,如同鬼魅的舞蹈。秦川睁着眼,望着那片迷离的光影,眼神空洞而遥远,仿佛穿透了屋顶,穿透了夜空,望向了某个遥远得只剩下血色和枪声的角落。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但神经末梢却如同暴露在空气中的电线,依旧保持着一种低沉的嗡鸣,警惕着黑夜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涟漪。
夜,粘稠而漫长。远处隐约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更添了几分荒凉。在这廉价旅社狭窄破败的房间里,疲惫的躯壳下,一个属于战场的灵魂,在城市的霓虹深渊里,睁着永不闭合的眼睛。那把包裹在油布里的枪,如同蛰伏的猛兽,在破旧的帆布包深处,散发着无声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