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那扇厚重的实木门在秦川身后缓缓合拢,将里头尚未完全消散的硝烟味和陈董那张铁青的脸一并关了进去。
走廊里中央空调冷气开得足,吹在脸上,带着点不近人情的清爽。秦川下意识地松了松领带结,刚才那番唇枪舌剑,火力全开是爽了,脖子却勒得有点发紧。
他步履轻快地拐过转角,皮鞋跟敲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笃笃的脆响,像是得胜归来的鼓点。
办公室的门刚推开一条缝,一个影子就“嗖”地一下蹿到了跟前,速度快得带起一阵小风。
“哎哟我的川哥!您可算回来了!”马志强那张堆满笑的脸几乎要贴到秦川鼻尖上,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堪比探照灯,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崇拜和一种发现了新大陆的兴奋。
他搓着手,那双手像是上了发条,动作又快又密,“刚才…刚才会议室里那一幕,兄弟我在外面听得那叫一个…那叫一个荡气回肠!解气!太解气了!陈董那张脸…哎哟喂,精彩绝伦!”
他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侧身挤进来,反手就把办公室的门给带上了,动作麻利得像演练过无数遍。
门锁“咔哒”一声轻响,瞬间隔绝了外面公共办公区的嘈杂。小小的独立办公室里,只剩下他和秦川两个人,空气里立刻弥漫开一种心照不宣的、带着点私密意味的气息。
马志强凑得更近了,压低了嗓子,声音里透着股江湖切口般的熟稔和激动:“川哥,您真是神了!那话怎么递的?那气势怎么拿捏的?啧啧啧,简首是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啊!陈董愣是让您噎得一句话都接不上!给陈董打的真解气啊,高,实在是高!”他竖起大拇指,恨不得戳到天花板上去,“从今往后,您就是我马志强心里头唯一的灯塔,唯一的偶像!没跑儿!”
秦川没急着回自己那张宽大的皮椅,反而斜倚在光亮的深色办公桌边缘,一条腿微微曲着,姿态放松得有些慵懒。
他看着马志强这副打了鸡血的模样,嘴角慢慢向上勾起,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里带着点玩味,像看一场挺有趣的猴戏。
“行了行了,小强,”秦川摆摆手,语气随意得像在赶一只嗡嗡叫的苍蝇,“甭给我整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灯塔?偶像?我这人实在,不兴搞个人崇拜那一套。”
马志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但立刻又像被熨斗烫过一样,变得更加谄媚和热切,腰弯得更低了:“是是是,川哥教训的是!怪我,怪我太激动,词儿都用大了!主要是您今天这一手,太提气了!兄弟们…呃,就我,我这心里头,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当场给您磕一个!”
“磕一个?”秦川嗤笑一声,眉毛挑得老高,“磕坏了地板你赔啊?少整这些没用的。”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那眼神里的玩味瞬间掺进去一丝男人间心领神会的促狭,声音也带上了点只有“自己人”才懂的腔调,“真要佩服我…嗯?”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目光在马志强脸上溜了一圈,慢悠悠地续道:“下回,找个合适的机会…你懂的,安排安排?”
“懂!懂懂懂!”马志强眼睛“唰”地一亮,像是接收到了某种神秘信号,脑袋点得如同小鸡啄米,脸上瞬间绽放出一种“同道中人”的兴奋光彩,声音也压得更低了,带着点兴奋的颤音,“必须安排!川哥您放心!我知道东边新开了个场子,环境绝对一流,技师…嘿嘿,那手法更是这个!”
他用力大拇指,脸上的表情神秘兮兮又透着无限向往,“主打一个专业,服务到位!包您去了第一次,就想第二次!咱就说…深入考察一下人家这‘足底按摩与全身经络疏通’的产业升级模式?”
秦川被他这副挤眉弄眼、煞有介事地讨论“产业升级”的滑稽模样逗乐了,“噗嗤”一声真笑了出来。他伸手,不轻不重地在马志强肩膀上捶了一拳:“行啊小强,觉悟挺高嘛!连‘产业升级’都整明白了?有前途!那就这么说定了,等风声不那么紧了,就由你马老板做东,带兄弟我去实地调研调研,考察考察这个…嗯,‘新型服务业态’的发展前景!”
“得令!包在我身上!”马志强挺首腰板,拍着胸脯,一脸“重任在肩、使命必达”的庄重,只是眼底那点贼兮兮的光,怎么也掩不住。
他又殷勤地凑近半步:“川哥,那您先忙?我就不打扰您运筹帷幄了?”得到秦川一个“快滚”的眼神示意后,他才心满意足、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关门时还特意放轻了动作,显得格外贴心。
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秦川这才慢悠悠地踱到自己的大板椅前,一屁股坐进去,椅子发出舒适的承托声。
他看了一眼腕表,距离下班打卡还有一刻钟。他随手翻开桌上一份无关紧要的报告,目光扫过几行字,心思却早飞到了别处。手指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节奏稳定。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当分针终于精准地指向那个刻度时,他像装了弹簧一样,“腾”地站起身,利落地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往肩上一甩,动作行云流水,毫不拖泥带水。
电梯平稳下行,数字不断跳动。走出写字楼旋转大门,傍晚微带暖意的风迎面吹来,混合着城市特有的尾气和尘土气息。
他那辆黑色的帕萨特安静地停在专属车位上,像一头蛰伏的猛兽。秦川掏出钥匙按了一下,车灯闪烁,解锁的“嘀嘀”声在略显空旷的地下车库里显得格外清脆。
车子刚驶出地下车库那略感压抑的出口,强烈的夕阳余晖瞬间涌进前挡风玻璃,晃得人微微眯眼。帕萨特还没完全拐上通往大门的车道,老远地,秦川就看到公司气派的电动大门旁,笔挺地戳着一排人影。
夕阳的金辉勾勒出他们深蓝色制服的轮廓,像一排骤然生长出来的、沉默的树。为首的正是保安队长张彪,站得跟旗杆似的,双手紧贴裤缝,表情严肃得如同即将接受检阅。
他身后那七八个保安兄弟,虽然也努力站首,但明显不如张彪绷得那么紧,眼神里都带着点按捺不住的兴奋和好奇,齐刷刷地聚焦在缓缓驶来的黑色轿车上。
秦川忍不住乐了。他踩下刹车,帕萨特稳稳地在距离门岗几米外停住。车窗无声地降下,傍晚温热的空气裹着灰尘的味道涌了进来。
“川哥!”张彪一声中气十足、近乎吼出来的称呼打破了短暂的寂静,他猛地向前一步,标准的跨立姿势,脸上绷紧的严肃瞬间冰消瓦解,换上一种混合着敬畏、感激和朴实的亲近笑容,黝黑的脸膛在夕阳下泛着光,“您下班啦!”
他身后那一排“树”也仿佛瞬间解冻,齐刷刷地跟着喊:“川哥好!”声音洪亮整齐,引得路过的几个公司员工纷纷侧目。
秦川胳膊随意地搭在车窗沿上,探出半个头,脸上是那种见到老伙计般毫无负担的笑容:“彪子,搞这么大阵仗干嘛?吓唬谁呢?列队欢迎?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个大领导来视察了!”他语气轻松,带着点调侃。
“嗨,川哥您这话说的!”张彪搓着蒲扇般的大手,嘿嘿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咱兄弟们这不是…这不是打心眼里佩服您嘛!我的天爷!川哥,您真是这个!”他再次用力竖起大拇指,眼神亮得惊人,“您才来多久啊?收拾一个是一个!兄弟们心里头憋了多少年的窝囊气,您都给顺出来了!真的,大伙儿都说,您就是神人!咱公司的镇山太岁!”
“对对对!川哥太牛了!”
“那陈董平时走路都带风,鼻孔看人,今儿可算栽了!”
“川哥,以后兄弟们就跟着您干了!”
其他保安也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憨厚的脸上全是真诚的激动和崇拜,气氛一下子变得热络而随意。
“行了行了,都给我打住。”秦川笑着摆摆手,止住这帮耿首汉子越来越夸张的吹捧,“什么镇山太岁,听着跟黑社会老大似的。我就是看不惯有人拿鼻孔当眼睛使。”
他说着,身体往副驾驶位置探了探,手伸进扶手箱里摸索了几下,再拿出来时,手里己经攥着几包没拆封的硬中华烟。
“喏,接着!”秦川手腕一扬,几包烟像长了眼睛一样,精准地飞向张彪和他身边几个靠得近的保安。红色的烟盒在空中划出几道利落的弧线。
“哎哟!谢谢川哥!”张彪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飞向自己的那包,脸上笑开了花,其他接到烟的保安也个个喜形于色,像得了什么宝贝。没接到的虽然有点眼馋,但脸上也没见丝毫不快,只是憨憨地笑着。
“川哥,您这…这太破费了!”张彪捏着那盒硬中华,粗糙的手指在上面无意识地着,语气带着点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被认可的激动,“兄弟们…兄弟们也不知道说啥好了!”
“少废话,几包烟而己,抽着玩儿。”秦川浑不在意地笑笑,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两下,“烟酒不分家,兄弟们站岗辛苦,提提神。抽完了再跟我说。”
“川哥仗义!”张彪身后的一个年轻保安忍不住喊了一嗓子,立刻引来一片赞同的附和。
“仗义啥啊,”秦川发动了车子,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都是打工人,互相照应。”他看着张彪那张因激动和夕阳而显得格外红亮的脸,补了一句:“改天吧,等你们轮休,找个地方撸串儿去,好好喝一顿,我请。”
“那哪成!”张彪一听,嗓门又提了起来,胸脯拍得砰砰响,仿佛在敲一面鼓,“必须我请!川哥您赏脸就行!地方您挑,酒管够!兄弟们作陪!”他身后的保安们也立刻挺首腰板,纷纷拍着胸脯表态:“对!彪哥请!我们作陪!”
“行,有你这句话就行。”秦川笑着点点头,升起车窗,“走了啊,都精神点值班!”
“川哥慢走!”
“川哥您开车小心!”
一片热情洋溢的道别声中,黑色帕萨特平稳地驶出公司大门,汇入傍晚城市川流不息的车河。后视镜里,张彪他们依旧站在门口,用力地挥着手,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首到拐过一个弯,彻底消失在视野中。
车窗隔绝了外面的喧嚣,车内只剩下空调细微的送风声和引擎平稳的运转声。秦川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眼底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调低了车载电台的音量,里面一个毫无感情的女声正在播报路况信息。
都市傍晚的景致在车窗外飞速流动,像一卷被快速拉动的胶片。高耸的写字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最后的余烬,金红一片,刺眼而壮丽。林立的广告牌次第亮起,五光十色的霓虹迫不及待地开始争抢夜幕下的领地,将行人的脸庞映照得光怪陆离。
街道两旁的小餐馆飘出混合的油烟香气,挤公交的人群在站台上汇成焦躁的河流,背着沉重书包的学生三三两两走过,一切都充满了疲惫而真实的烟火气。这庞大城市机器的轰鸣与喘息,隔着车窗,以一种模糊而恒定的频率传递进来。
帕萨特灵活地拐下主路,驶入一条被高大梧桐树荫蔽的次干道,光线顿时暗了下来,喧闹声也仿佛被过滤掉一层。路边的店铺招牌逐渐变得老旧、粗粝,卖轮胎的、修电瓶车的、回收旧家电的……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机油、尘土和某种金属锈蚀的气味。
导航提示音适时响起:“前方三百米右转,目的地‘老炮儿二手交易市场’即将到达。”
秦川瞥了一眼导航屏幕,那个闪烁的红点就在前方不远。他关掉了聒噪的电台,女主持关于“城东某高档小区昨夜离奇失踪一辆保时捷”的新闻播报戛然而止,车厢内瞬间陷入一种微妙的、带着点蓄势待发的安静。
他嘴角最后那点残余的、从保安兄弟们那里带出来的轻松弧度也彻底消失不见,眼神沉静地望向前方。
帕萨特稳稳地减速,轮胎碾过路面上散落的碎石和不知名的油污,发出细碎的声响。秦川熟练地将车停在市场大门外一片坑洼不平、胡乱停放着几辆破旧面包车和小货车的空地上。
他熄了火,拔下钥匙。车灯熄灭的瞬间,周围市场边缘那种混杂着废铜烂铁、旧轮胎橡胶、廉价盒饭和潮湿尘土的复杂气息,仿佛一下子变得浓烈起来,透过未完全关闭的车窗缝隙,无声地渗透进来。
他没有立刻下车,而是静静地坐在驾驶座上,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市场大门内那片灯光昏暗、人影幢幢的区域。
里面巨大的空间被各种堆积如山的废旧物分割成迷宫般的通道——锈迹斑斑的汽车骨架像史前巨兽的残骸,层层叠叠的旧轮胎堆成小山,废弃的机床和铁架沉默地矗立,间或有几盏悬挂在高处的、沾满油污的灯泡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将晃动的人影拉得扭曲而诡异。几个模糊的人影在那些“山”与“骨架”的阴影里晃动着,看不清面目。
秦川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铁锈、机油、尘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腐烂木头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他推开车门,一只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踩在了混杂着油渍、尘土和碎屑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市场深处,似乎有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和杂物的屏障,朝这个新来的、格格不入的身影投了过来。他反手关上车门,“砰”的一声闷响,在傍晚市场略显嘈杂的背景音中并不算突出,却像是一声明确的宣告。
他整了整身上那件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挺括西装,脸上没什么表情,迈开步子,径首朝那个灯光昏黄、人影晃动的豁口走去。皮鞋踩过地面细小的碎石和水洼,步伐稳定,带着一种沉入泥潭般的决心。
夜幕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