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台上凝重的空气被秦正阳最后那句铁血宣言砸得粉碎,却又在父子间无声的默契里重新沉淀下来。
湖风带着水腥气卷过,吹得秦川额前几缕不羁的黑发拂动。他刚想说什么,秦正阳却先一步开口,声音里的肃杀之气敛去,恢复了属于父亲的沉稳,甚至还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
“这几天,”秦正阳的目光扫过灯火通明的正厅方向,那里传来姑妈收拾碗碟的轻响和堂弟堂妹压低的笑闹,“就住家里。房间一首给你留着,你姑妈天天让人打扫。”
秦川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摇头,动作干脆利落:“不了,爸。住不惯。”他顿了一下,眼神投向京都灯火最璀璨的某个方位,那里是顶级商务区的核心,“苏家那头的事,火烧眉毛了。天穹项目那块肥肉,外头饿狼的眼睛都绿了,苏婉清一个人顶着,怕是够呛。”
他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紧迫。
秦正阳浓黑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扬了一下,嘴角牵起一个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苏家那丫头?”他声音低沉,带着点长辈审视后辈的意味,“听你白叔提过几次,说是苏老头这辈子最得意的手笔,模样能力都是顶尖的。”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秦川线条利落的侧脸上,那调侃的味道更浓了些,“怎么?这么急着去给人当护花使者?嗯?”
“啧!”秦川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呲牙咧嘴,刚才露台上那副运筹帷幄的冷厉形象瞬间崩塌,又变回了那个满嘴跑火车的痞子,
“老爷子,您这思想觉悟可不行啊!护花使者?我是去砍柴的!天穹项目那棵大树底下,爬满了不该有的虫子,得赶紧清理干净!至于苏婉清…”他摆摆手,一脸敬谢不敏,“漂亮?那倒是。可漂亮顶饭吃啊?麻烦!我还想多逍遥几年呢,结婚?太早!您老抱孙子的心愿,再等等,再等等啊!”
秦正阳看着儿子那副炸毛又强词夺理的样子,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背着手,目光重新投向沉静的湖面。
有些事,点到即止,他秦正阳的儿子,心里有杆秤。
就在这时,庭院连接前厅的雕花月亮门处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依旧轻盈的高跟鞋敲击青石板的声音,伴随着一道清越又带着点疲惫的女声:“爸!川儿!抱歉抱歉,我来晚了!”
月光与廊下灯光交织处,一道高挑窈窕的身影匆匆走来。秦雅兰,秦川的姑姑,京都顶尖的心外科专家。她身上还穿着剪裁合体的米白色羊绒职业套装,外面罩着一件长及小腿的深灰色羊绒大衣,气质干练优雅。
只是脸上精致的妆容也掩盖不住眉宇间深深的倦色,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她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皮质公文包,另一只手捏着手机,显然刚结束通话。
“小姑!”秦川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刚才那点不自在瞬间抛到九霄云外,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很自然地伸手去接她手里那个沉甸甸的公文包。指尖无意间擦过姑姑冰凉的手背。
“哎哟,可算见着我们秦大美女了!”秦川嘴上又开始跑火车,笑嘻嘻地打量着她,“啧啧,看这架势,刚从国际T台走完秀回来?还是刚给哪个国家的元首做完换心手术啊?都到这地位了,秦大主任,还这么亲力亲为?医院离了您老就转不动了?”
秦雅兰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任由他接过公文包,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却依旧温和:“贫嘴!刚下手术台,一个复杂主动脉夹层,十个小时。”
她走到秦正阳身边,带着歉意,“爸,实在对不住,本来算好时间能赶回来吃饭的,手术情况比预想的棘手,耽误了。川儿,欢迎回家。”她看向秦川的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温暖的慈爱,如同看着自己最亲近的孩子。
“十个小时?”秦川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的嬉笑敛去几分,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我的亲姑,您这身子骨是铁打的?医院是没人了还是怎么着?非得您这把‘手术刀’亲自上?”
秦雅兰看着他眼中那抹不易察觉的心疼,心头一暖,疲惫似乎都消散了些。
她轻轻拍了下秦川的胳膊,语气温和却坚定:“救死扶伤,是医生的本分。人命关天,容不得半点马虎。我多做一点,把握就大一分,能救回来的希望就多一分。这跟地位高低没关系。”
她望向远处都市的万家灯火,眼神清澈而执着,“穿上这身白大褂,就得担起这份责任。能多做点,就多做点。”
月光洒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那眉宇间的倦色被一种近乎圣洁的、纯粹的奉献光芒所覆盖。
这份执着,与秦正阳的铁血威严不同,却同样根植于秦家血脉深处——那是属于医者的仁心与大爱。
秦川沉默了一瞬,看着姑姑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光,没再嬉皮笑脸。他撇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道理是没错…可也得顾着点自己啊…”那语气,别扭里透着真切的关心。
就在这时,秦雅兰手中的手机又震动起来。她看了一眼屏幕,接通,语气瞬间切换成工作时的干练简洁:“喂,三哥?…嗯,刚到家,见到川儿了…什么?现在?…好,我知道了…你注意安全,别熬太晚。”
她挂了电话,对着秦正阳和秦川无奈地叹了口气:“三哥打来的,说单位那边临时有个紧急会议,脱不开身,今晚回不来了。让我替他跟川儿道个歉,说改天再好好喝一顿。”
秦正阳闻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似乎早己习以为常。
秦川则咧嘴一笑,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嗨,三叔那位置,一个命令下来就得跑断腿,我懂!让他忙他的,酒什么时候都能喝!替我带句话,让他悠着点,他那把‘老枪’还得留着打硬仗呢!”话一出口,才想起姑姑在旁边,立刻做了个捂嘴的动作,冲秦雅兰挤眉弄眼。
秦雅兰被他逗得噗嗤一笑,抬手作势要打他:“没大没小!连你三叔也敢编排!”
三人说话间,己走回灯火通明、暖意融融的正厅。姑妈秦慧茹正指挥着保姆收拾残局,看到他们进来,尤其是看到秦川,脸上立刻笑开了花:
“哎哟,你们爷仨总算聊完了?雅兰也回来了?饿坏了吧?厨房还温着汤,我这就去给你盛!”她说着就要往厨房走,那麻利劲儿,仿佛不知疲倦。
“姑妈!别忙了!”秦雅兰赶紧拦住她,“我在医院垫过一点了,不饿,就想喝口热水歇会儿。”
“那怎么行!十个小时手术呢!铁人也扛不住!”姑妈不由分说,还是快步走进了厨房。
堂弟秦枫和堂妹秦雪还没去睡,正窝在沙发里看一部科幻电影,见秦川进来,秦枫立刻眼睛发亮地跳起来:“川哥!刚才你们在湖边聊啥秘密呢?神神秘秘的!”少年人的脸上满是崇拜。
秦川大咧咧地往沙发上一瘫,长腿交叠搭在茶几边缘(立刻被姑妈隔着老远嗔怪地瞪了一眼,又讪讪地放下来),顺手捞起果盘里一个苹果,在衣服上蹭了蹭就啃了一口,含糊道:“聊国家大事!拯救地球!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
“切!吹牛!”秦枫嘴上不服,眼神却亮晶晶的。
堂妹秦雪则文静地坐在一旁,看着秦川,小声说:“川哥,我们班同学知道你是我哥,都跟我要签名呢…”语气里带着点小小的自豪。
秦川差点被苹果噎住,咳了两声,哭笑不得:“签名?签什么?‘欠揍的秦川到此一游’?”
满屋子人都笑了起来,连刚端着一碗热气腾腾鸡汤出来的姑妈也忍俊不禁。
秦雅兰接过鸡汤,小口喝着,暖意顺着喉咙流下,驱散着身体的疲惫,看着眼前嬉闹的场景,脸上露出满足而柔和的笑意。
秦正阳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一份内部参考消息,目光却并未落在字上,而是透过老花镜的上沿,静静地看着被弟妹们围在中间、笑得张扬肆意的儿子。
那眼神深沉,复杂。有看着自家崽儿终于归巢的踏实,有对他刚才在露台上展露峥嵘的隐忧,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淀在血脉里的骄傲。他的儿子,秦川,无论在外面经历过什么,变成什么样子,骨子里那份秦家的魂没丢。
他看着他嬉笑怒骂,看着他和家人毫无隔阂的亲近,看着弟妹们眼中毫不掩饰的喜欢和崇拜,心中那块因多年分离而空缺的地方,被这喧闹而真实的烟火气一点点填满。
这就是家。不需要惊天动地,就是这琐碎的吵闹,这无条件的包容,这默默流淌的关怀。二弟秦正刚在部委担负要职,三弟秦振邦在军营枕戈待旦,西弟秦山在集团运筹帷幄,妹妹秦雅兰在手术台上守护生命,妻子秦慧茹操持着这个大家庭的里里外外…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如同精密的齿轮,无声地运转,支撑着这个家族,也支撑着更广阔的世界。
而他们共同的目光焦点,此刻正落在这个失而复得的“混世魔王”身上,带着失而复得的珍视,更带着一种源于血脉的、不言而喻的骄傲——为他的归来,更为他无论变成什么模样,终究还是他们秦家的儿郎!
夜渐深。秦雅兰喝完汤,实在撑不住疲惫,被姑妈催着上楼休息了。堂弟堂妹也被赶去睡觉。客厅里只剩下秦正阳和秦川父子。
秦正阳放下手中的文件,摘下老花镜,捏了捏眉心,看向秦川:“真不住?”
秦川把啃得只剩核的苹果精准地丢进远处的垃圾桶,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节噼啪作响:“真不住了,老爷子。一堆事等着呢。”
他走到门边衣架,取下自己那件半旧的黑色皮夹克,“您早点歇着,别熬太晚。我改天再回来看您和姑妈。”
秦正阳没再挽留,只是沉沉地“嗯”了一声,目光随着秦川的动作移动。
秦川利落地穿上夹克,拉链拉到顶,遮住了半截下巴,整个人那股子混不吝的痞气被皮衣的硬朗线条中和,透出一种冷硬的利落感。他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手上,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来:
“爸,走了。您…保重身体。”
说完,他拧开门把手,身影一闪,便融入了门外沉沉的夜色里。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厅内温暖的灯光。
秦正阳依旧坐在太师椅上,听着门外那熟悉的、带着点不羁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远去,最终消失在庭院深处。他缓缓靠向椅背,目光落在刚才秦川坐过的沙发位置,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年轻人的热度。
庭院深深,万籁俱寂。秦川独自穿过夜色笼罩的庭院,高大的身影在月光和稀疏的宫灯光下拉长。
他走到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前,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他没有立刻出去,而是站在门内的阴影里,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掏出一盒烟和一个银色的打火机。
“叮”的一声轻响,幽蓝的火苗在黑暗中窜起,映亮了他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点漆般的眸子。他点燃烟,深吸一口,猩红的火点在指间明灭。烟气在冰冷的夜风中迅速扭曲、升腾、消散。
门外,是京都深不见底的繁华与暗流。门内,是他刚刚离开的、灯火温暖的家园。
他叼着烟,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庭院深处那栋灯火通明的主屋,隔着遥远的距离,仿佛还能感受到那里透出的暖意和无声的牵挂。
然后,他转回头,眼神在烟雾缭绕中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淬着寒芒,再无半分留恋,一步踏出那扇象征着庇护与安宁的大门。
沉重的朱漆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轻响,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