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冻结在“老炮儿”二手市场油腻的空气里。机油味、汗酸味、还有地上混混们压抑的痛哼,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那道魁梧如山、满身凶悍匪气的刀疤壮汉,保持着前冲挥拳的狂暴姿势,整个人却如同被无形的冰柱钉在了原地。
他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瞪着秦川的脸,瞳孔缩成针尖,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难以置信的狂喜、深入骨髓的恐惧、还有被岁月和苦难磨砺出的、深不见底的悲怆。
他粗重的喘息卡在喉咙深处,发出破旧风箱般的“嗬嗬”声,脸上的横肉僵硬,那道斜劈过整张脸的狰狞刀疤,在惨白的脸色映衬下,如同一条僵死的蜈蚣。
秦川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这张被毁容的、写满沧桑与暴戾的脸上。一丝极其罕见的疑惑掠过他深邃的眼眸。
这张脸…有一种被岁月和伤痕扭曲了的熟悉感,像是在布满灰尘的旧相册里翻到一张褪色的合影,人物轮廓依稀,名字却卡在舌尖。
“您…您…” 刀疤壮汉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敬畏,“…您…您还活着?!”
这破碎的音节,这声调里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秦川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一个名字,带着军营里特有的汗味、沙尘和铿锵的回响,瞬间跳了出来。
“王猛?” 秦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凝滞。这个名字出口的瞬间,他自己都感到一丝荒谬。
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江湖草莽气息、脸上带着骇人刀疤的壮汉,如何能与记忆中那个在西南边陲特种侦察集训营里,如同一柄锋芒毕露、充满野性与忠诚的尖刀联系在一起?
“是!是我!教官!是我!王猛!” 刀疤壮汉——王猛,在听到自己名字的瞬间,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那僵硬的、充满暴戾气息的身体,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又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骨头,猛地向前踉跄了一步。
他不再试图维持那凶悍的姿态,而是“噗通”一声,首挺挺地单膝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个动作太过突兀,太过震撼!不仅让地上哀嚎的光头车贩子和几个混混彻底傻眼,连周围远远围观的人群都发出一片压抑的惊呼!
刚才还如同下山猛虎、气势汹汹的“豹哥”,此刻竟对着那个衣着普通的年轻人,行此大礼?!
王猛的头深深低下,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他抬起颤抖的、布满老茧和纹身的大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脸,尤其是那道贯穿眉骨到嘴角的狰狞刀疤。
指缝间,浑浊的泪水混合着油污和灰尘,汹涌而出,顺着他粗糙的手指和手腕蜿蜒而下。
“教官…是我…是我啊…” 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言说的委屈与悲愤,“我…我没脸见您…我…我丢了咱‘夜鹰’的脸…丢尽了…”
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砰砰”声,仿佛要将满腔的悔恨和痛苦都砸出来。
秦川看着跪在尘埃里、泣不成声的昔日爱将,看着他捂着脸却依旧无法完全掩盖的、那道触目惊心的刀疤。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西南丛林潮湿闷热的空气,训练场上震耳欲聋的枪炮声,那个在泥泞中摸爬滚打、眼神如狼般锐利、体能和意志都堪称顶尖的侦察尖兵王猛,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起来。” 秦川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当年在训练场上发出的指令。
他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了王猛剧烈颤抖的肩膀。入手是坚硬如铁的肌肉,却也感受到了那肌肉下无法抑制的悲恸。
王猛的身体在秦川的手掌下猛地一僵,随即如同找到了唯一的支撑点,巨大的身躯摇晃着,艰难地站了起来。
他依旧低着头,不敢首视秦川的眼睛,那只大手依旧死死地捂着脸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你的脸…” 秦川的目光落在王猛捂着脸的手上,声音低沉,“谁干的?”
这三个字,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
王猛猛地抬起头,那只捂着脸的手颓然放下,露出了那道完整、狰狞、如同耻辱烙印般的刀疤。疤痕深陷,皮肉扭曲,从左侧眉骨斜劈而下,贯穿鼻梁,最终消失在右侧嘴角上方,像一条丑陋的蜈蚣,彻底毁掉了他原本刚毅硬朗的容貌。
此刻,这道刀疤因为主人极致的愤怒而充血,呈现出一种暗红的、瘆人的光泽。
他的双眼瞬间变得血红!里面燃烧着滔天的恨意和无尽的屈辱,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再次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择人而噬!
“是…是赵阎王!” 王猛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铁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从滴血的心尖上挤出来的,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冲天的怨毒!
“赵阎王?” 秦川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这个名字带着浓重的地方恶霸色彩。
“就是我老家…县城西关…那个无法无天的杂碎!” 王猛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像是濒死的鱼,“当年…我快退伍了…家里…家里那块老宅基地…祖上传下来的…被那狗日的赵阎王看上了!要搞什么狗屁开发区!”
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一辆废弃面包车的引擎盖上!“哐当!”一声巨响,铁皮深深凹陷下去!周围的混混吓得一哆嗦。
“我爹我娘…老实巴交一辈子…不肯搬!那狗日的就派人…泼油漆!砸玻璃!半夜放炮仗吓唬老人!” 王猛的眼睛红得要滴出血,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调,“我爹气不过,去理论…被他们…被他们打断了三根肋骨!躺在医院里!”
回忆的痛苦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只剩下刻骨的冰冷恨意:“我…我接到信儿…跟部队请了假,火急火燎赶回去…想着…想着用部队的规矩,用我在‘夜鹰’学的本事…把这事平了…把爹娘护住…”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翻腾的情绪,但声音依旧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我找到赵阎王那狗窝…就在他那个乌烟瘴气的棋牌室里!他搂着俩女的,喝着酒,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我…我亮出证件,讲道理…让他赔钱,道歉,别再去骚扰我爹娘…”
王猛的脸上露出一丝惨然和自嘲的苦笑:“呵…讲道理?跟那种畜生讲道理?他当时就笑了…笑得像条毒蛇!他旁边那几个狗腿子也跟着哄笑…然后…然后他就抄起桌上一个开了口的啤酒瓶子…”
王猛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身体微微前倾,仿佛重新置身于那场噩梦之中:“那瓶子口…参差不齐…像野兽的獠牙!他骂骂咧咧…‘当兵的?很牛逼?老子今天就给你放放血!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规矩!’ 他一边骂…一边就朝我扑过来!动作…动作其实很糙…很慢…”
他的语气充满了无尽的不甘和屈辱:“教官…您是知道的…在营里…在‘夜鹰’!就那种货色…十个一起上…我闭着眼都能放倒!可…可那天…我爹躺在医院…我娘哭得眼睛都快瞎了…我只想着…别把事情闹大…别给部队抹黑…别让我爹娘再担惊受怕…我就想着…制服他就行…缴了他的凶器…”
王猛猛地抬手,狠狠指向自己脸上的刀疤,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皮肉:“就他妈因为这一瞬间的犹豫!就因为这该死的顾虑!那狗日的…那瓶子…不是捅…是划!他虚晃一下…趁我格挡…那参差不齐的玻璃瓶口…就他妈像锯子一样…从我脸上…斜着…这么…拉了过去!”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苦和疯狂的恨意,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摇晃:“热!烫!然后才是…钻心的疼!血…糊了我一脸!眼前全是红的!我…我他妈…我当时就懵了!脑子里就一个念头…我毁容了…我他妈被一个地痞流氓…用啤酒瓶子…毁了容!”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海啸般将他吞没,王猛魁梧的身躯佝偻下去,双手再次痛苦地捂住了脸,指缝间溢出压抑不住的呜咽:“后来…报警?呵…警察来了…说是互殴!各打五十大板!赵阎王屁事没有!我…我因为打架斗殴…被部队记大过处分…提前复员了…”
他抬起头,血红的眼睛里是彻底熄灭的光和凝固的恨,“家…没护住…脸…没了…前程…毁了…就因为我…因为我他妈当时…顾虑的太多,我又想保护家人,又想不给部队抹黑!”
“教官!”王猛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秦川,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泣血的悲怆和执拗,
“我王猛…给您丢人了!给‘夜鹰’抹黑了!我不配…不配叫您一声教官!” 他痛苦地闭上眼,泪水混着脸上的油污滚滚而下,
“这些年…我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就靠着这点蛮力…在这泥潭里打滚…就为了…为了有朝一日…能攒够本钱…找到那狗日的赵阎王…把他加在我身上的…十倍!百倍!还回去!”
他猛地用沾满油污和泪水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那道刀疤在粗暴的动作下显得更加狰狞。
他后退一步,再次深深低下头,对着秦川,那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今天…脏了您的眼…我…我这就滚…绝不再污了您…”
“王猛。” 秦川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王猛自弃的沉沦。
王猛的身体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秦川的目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落在他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上。
那目光里没有鄙夷,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的右手缓缓抬起,没有触碰那道伤疤,而是沉重地、带着千钧之力般,落在了王猛剧烈颤抖的肩膀上。
那只手,骨节分明,稳定而有力。
“伤,不在脸上。” 秦川的声音低沉,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铁锤敲打在王猛的心上,震得他灵魂都在颤抖,“在心上。”
王猛如遭雷击,巨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瞪到极限,里面翻涌起滔天巨浪!
所有的委屈、不甘、屈辱、仇恨…在这五个字面前,如同脆弱的堤坝,轰然崩塌!
他死死咬住下唇,首到尝到浓重的铁锈味,才勉强将喉咙深处那声悲怆的呜咽压了回去。
肩膀上传来的、那只属于教官的、沉稳如山的力量,是这片黑暗泥沼中,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秦川的目光越过王猛颤抖的肩膀,投向远处市场入口被阳光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眼神深邃莫测,如同酝酿着风暴的深海。
“赵阎王?”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平淡的语气下,是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