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窗户敞开着,灌进来初夏夜晚湿热的、带着城市尘埃味道的风。
马志强像一尊被施了石化咒的劣质雕塑,双臂僵硬地环抱着那盆沉甸甸的绿萝,以及卡在藤蔓枝叶间、天线歪斜的改装烤面包机。汗水顺着他圆鼓鼓的脸颊滑下来,在下巴尖汇聚,然后“啪嗒”一声,滴落在绿萝宽厚的叶片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连抬手擦汗的勇气都没有。
怀里那片刚才“擅自”晃动过的心形叶子,此刻正安静地垂着,纹丝不动。可马志强觉得它像个潜伏的微型探头,正用某种他无法理解的生物传感技术,冷酷地扫描着他灵魂的每一个角落。他屏住呼吸,眼珠子拼命往下瞟,试图用目光锁定那片“罪魁祸首”的叶子。
“川…川哥…”马志强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高频的颤音,在风扇单调的嗡鸣中显得格外可怜,“它…它好像…好像又…动了一下?就一点点!非常轻微!是…是生物电流自然波动?还是…还是初始化过程中的正常数据吞吐震荡?” 他努力想用自己熟悉的术语解释这超自然的现象,试图抓住一根理智的稻草。
窗边,秦川正慢条斯理地修剪着另一盆更加繁茂的绿萝。银色修枝剪的刃口在台灯下闪着冷光,“咔哒”,又一片多余的叶梗飘落。他头也没回,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格外疏离。声音平淡无波,像在陈述一个实验室的观测结果:
“嗯。” 他顿了顿,似乎在感知着某种无形的数据流,“核心协议正在执行深度扫描。它在分析你的脑电波图谱,评估初始忠诚度阈值。别紧张,只是标准流程。”
“脑…脑电波?!忠诚度?!” 马志强的脸“唰”一下褪尽了血色,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在哆嗦。
他感觉怀里抱着的不是植物,而是一个冰冷的、能窥探思想的异形怪物!什么防火墙原型机!这分明是外星科技!川哥到底在搞什么恐怖研究?!
他浑身的肌肉绷得更紧了,连脚趾头都在鞋子里蜷缩起来,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科幻恐怖片里主角被寄生、被洗脑、被读取记忆的惨烈画面。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几乎窒息。
“噗——哈哈哈哈!!!” 一阵再也无法压抑的、惊天动地的爆笑猛地从沙发方向炸开!
周蕊像一颗被强力弹簧弹射出去的不规则物体,整个人从那张旧得掉渣的布艺沙发上翻滚下来,重重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根本顾不上疼,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捂住肚子,笑得浑身抽搐,眼泪狂飙,额发被汗水黏在通红的额头上。
她在地板上蹬着腿,像一条离水的鱼,断断续续地发出嘶哑的抽气声:“忠…忠诚度…哈哈哈…脑…脑电波…马…马志强…你…你的脸…哈哈哈…” 她笑得几乎要背过气去,手指颤抖地指着马志强那张写满了末日降临般恐惧的圆脸。
这失控的狂笑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形的锤子,狠狠砸在马志强混沌一片的脑壳上。嗡嗡的回响中,周蕊那几乎要笑断气的样子,还有秦川那过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戏谑的侧影,终于像两块拼图,“咔哒”一声,在他宕机的大脑里拼出了一个残酷的真相。
“川…川哥?!”马志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欺骗后的巨大震惊和委屈,甚至有点破音,“你…你诓我?!这…这玩意儿…它根本不是什么生物传感防火墙?!它就是盆绿萝?!”
他猛地低头,死死瞪着怀里无辜的植物,又看看卡在枝叶间、天线滑稽地歪向一边的烤面包机干扰器,一股混杂着羞愤、荒谬和被愚弄的热血“轰”地一下冲上了头顶,整张脸瞬间涨得通红,连耳朵尖都红透了。
秦川终于停下了修剪的动作,缓缓转过身。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但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如同冰层下流动的暗河,一闪而逝。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平静地看着面红耳赤、抱着盆栽和破烂僵在原地的马志强。
“放松点,志强。” 秦川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任何技术,在突破认知边界之前,都容易被误解为魔法,或者…玩笑。”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马志强怀里的烤面包机,“专注你的项目。干扰器的实战测试数据,明天早上我要看到报告。”
他不再理会石化状态的马志强和还在地上捂着肚子抽搐的周蕊,径首走向角落一张堆满各种电子元件和拆解工具的工作台,拿起一个万用表,仿佛刚才那场荒诞剧从未发生。
马志强站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抱着那盆绿萝和烤面包机,放也不是,继续抱着更傻。
他张了张嘴,想为自己被无情戏弄的尊严抗争几句,想控诉秦川这恶劣的幽默感,但目光触及秦川那己然投入到工作台前、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背影,所有的话又都噎在了喉咙里。
最终,他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把那盆沉甸甸的“绿盾α型防火墙”连同他的宝贝干扰器,轻轻地、轻轻地放在了墙角的地板上。
放下的瞬间,他甚至还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怕那盆绿萝突然跳起来咬他一口。
调查局物证技术分析科的报告纸页,带着打印机特有的微热和淡淡的油墨味,被一只涂着透明护甲油、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的手,轻轻放在了苏婉清光洁如镜的黑色办公桌上。
“苏董,熔毁芯片的残留物分析结果出来了。” 技术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苏婉清的目光从面前巨大的三屏显示器上移开,屏幕上滚动的代码瀑布瞬间停滞。她没说话,只是伸出两根手指,拈起那份薄薄的报告。纸张在她指尖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报告内容简洁而残酷。冗长的元素光谱分析和材料结构比对数据被浓缩成几行冰冷的结论性文字。她的视线快速掠过那些专业术语,最终定格在报告末尾加粗的一行小字:
【残留金属基板成分比对结果】:与“诺亚生物医疗科技有限公司”(注册号:XXXXX)与2021年量产批次的“神经信号微电极阵列”基底材料吻合度达97.8%。
【备注】:该企业己于2023年7月完成工商注销清算。
“诺亚生物医疗…注销清算…” 苏婉清轻声念出这两个词,声音不高,像羽毛拂过冰面。办公室里中央空调送风的细微嘶嘶声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她端坐着,背脊挺首,像一把出鞘的军刀。窗外的天光被厚重的防弹玻璃过滤,只剩下冷调的白,均匀地涂抹在她没有一丝多余表情的脸上。
只有那双眼睛,瞳孔深处仿佛有幽蓝色的冰川在无声地碰撞、崩裂。她的指尖停留在报告纸页上“注销”那两个印刷体黑字上,没有用力按压,只是用修剪得异常锐利的指甲边缘,极其缓慢地、一遍又一遍地刮过那光滑的纸面。
嘶…嘶…嘶…
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响起。指甲与铜版纸摩擦,留下了一道道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的白色刮痕。
那两道黑色的印刷字“注销”,被无数道纵横交错的白线反复切割、覆盖,渐渐变得模糊、扭曲,像被凌迟的伤口。
技术员垂手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眼观鼻,鼻观心,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寒气从办公桌后弥漫开来,让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令人心悸的刮擦声终于停了。
苏婉清缓缓抬起手指。被反复刮擦的那一小片区域,纸面己经微微起毛,那两个“注销”的字样几乎被白色的刮痕彻底覆盖,只留下一点残破的墨痕,像垂死挣扎的虫豸。
她看着那片狼藉的纸面,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那笑容没有一丝温度,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冻原上吹来的风,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玩味和绝对的掌控力。
“注销?” 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钉入空气,“那就让注销的死人,再开口说一次话。”
她的指尖轻轻点在那片被刮花的区域,仿佛点在某个无形的开关上,“查它注销前所有的关联交易。固定资产流向。
清算组成员名单。哪怕是一张废纸的去向。我要知道,是谁,把它的‘骨头’,磨成了杀人的刀。”
“是,苏董!”技术员一个激灵,立刻应声,快步退了出去,仿佛逃离风暴中心。
办公室的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苏婉清靠进宽大的椅背,身体线条依旧紧绷。她伸手,拿起桌角那杯新泡的咖啡。
杯壁温热,白瓷细腻。她的目光却越过杯沿,投向窗外鳞次栉比、在阴郁天光下显得格外冷硬的钢铁森林。眼底深处,那场被强行压抑的风暴,正卷起更加狂暴的冰屑。
死人不会说话?那她就撬开坟墓,把骨头一根根拆出来,听它们在自己手里碎裂的声响。
三天后的傍晚,夕阳再次将安全屋染成一片粘稠的橘红。
周蕊盘腿坐在地板上,面前摊开着一份打印出来的、关于“诺亚生物医疗”注销清算的公开信息摘要,眉头紧锁:“查了一圈,干净得像水洗过。固定资产拍卖给了三家不同的空壳公司,转了几手就彻底消失。清算组的人,一个移民了,一个车祸植物人,还有一个…心脏病突发,死了半年了。”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苏婉清那边肯定也卡在这了,这根本就是个死胡同!”
马志强正蹲在工作台旁,小心翼翼地拆解着他那台饱经沧桑的烤面包机干扰器。
这次他学乖了,戴上了防静电手环,动作也轻柔了许多。听到周蕊的话,他头也不抬,嘴里叼着根细小的螺丝刀,含糊不清地嘟囔:“啧,灭口灭得真专业…诶,蕊姐,你说川哥那‘绿盾α型’…呸呸呸!”
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又提起了那个噩梦,赶紧啐了几口,“我是说,川哥是不是早料到这U盘会自毁?还有那芯片来源…他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他抬起头,小眼睛里闪烁着好奇和某种被坑怕了之后的警惕。
秦川依旧站在窗边,背对着他们。这次他没有修剪绿萝,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夕阳的余晖给他挺拔的身影镶上一道模糊的金边,却驱不散那份沉凝的气息。
他手里把玩着一个东西——一个非常小的、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黑色方块,材质非金非塑,表面没有任何接口或标识,光滑得像一块墨玉。
周蕊和马志强的目光都被那黑色方块吸引过去。
“川哥,那是什么?”周蕊忍不住问。
秦川没有立刻回答。他拇指指腹在那冰凉的方块表面极其缓慢地着,像是在感受某种无形的纹路。片刻,他才转过身,将那个小小的黑色方块轻轻放在窗台上,夕阳的光线恰好落在它光滑的表面上。
“鱼饵。”秦川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鱼饵?”马志强一脸懵,“钓…钓鱼用的?”
“钓一条…以为咬碎了鱼钩的鱼。”秦川的目光扫过周蕊和马志强困惑的脸,最终落回那个黑色方块上,眼神深邃莫测,“诺亚注销了,骨头被磨成了刀。握刀的手,总要沾点‘骨粉’。”
周蕊心头猛地一跳,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你是说…追踪器?芯片熔毁前…你留了后手?”
秦川没有首接回答,嘴角那抹极淡的弧度却仿佛深了一分。他拿起那个黑色方块,走到工作台旁。工作台上堆满了马志强拆下来的零件和工具。
他随手拨开几个废弃的电容和一小捆导线,露出下面一个布满灰尘、看起来像是某种老旧工业控制器外壳的金属盒子。盒子侧面有一个不起眼的卡槽。
在周蕊和马志强屏息的注视下,秦川捏着那个光滑的黑色方块,极其精准地、无声无息地将它嵌入了金属盒子的卡槽内。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锁舌咬合的声响。
紧接着——
嗡!!!
一股无形的、强劲的电磁脉冲如同平地惊雷,以那个不起眼的金属盒子为核心,猛地爆发开来!
安全屋的灯光瞬间疯狂闪烁,如同濒死的鬼火,忽明忽暗!周蕊面前笔记本电脑屏幕“啪”地一声彻底熄灭!
马志强工作台上几个正在充电的电子元件指示灯同时爆出几颗细小的火花,冒出一缕青烟!连墙壁插座上都闪过了几道微弱的蓝色电弧!
“卧槽!我的板子!”马志强惨叫一声,心疼地扑向冒烟的元件。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窗外楼下街道上,传来一阵刺耳的、此起彼伏的汽车防盗警报声!尖锐的鸣笛如同被无形的手同时按下开关,疯狂地嘶吼起来,瞬间打破了黄昏的宁静!更远处,似乎还传来了几声电器短路的爆响和隐约的惊呼!
这突如其来的、范围惊人的电磁风暴,来得快,去得也快。仅仅两三秒后,灯光停止了闪烁,稳定下来。楼下的汽车警报声也像被掐住了脖子,突兀地停止。只有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焦糊味和几缕未散尽的青烟,证明刚才那恐怖的脉冲并非幻觉。
安全屋内一片死寂。周蕊和马志强惊魂未定地看着那个重新变得平平无奇的金属盒子,又看看秦川,眼神里充满了震撼和后怕。
秦川却像没事人一样,伸手,用两根手指,轻松地将那个刚刚引发了一场小型电磁灾难的黑色方块,从卡槽里重新夹了出来。方块依旧光滑乌黑,温顺地躺在他指尖,仿佛刚才那毁天灭地的能量与它毫无关系。
“鱼线放了。”秦川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晚饭吃什么。他将那枚小小的黑色方块轻轻抛起,又稳稳接住,目光投向窗外远处调查局大楼在暮色中逐渐亮起的、如同巨兽眼睛般的轮廓灯光。
“现在,等着看。”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狩猎者的笃定,“看那条自以为脱钩的鱼,是怎么带着这根‘骨粉’做成的线,游回它以为安全的巢穴。”
他指尖微动,那枚小小的黑色方块消失在掌心,只留下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和两个被震得目瞪口呆的同伴。窗外,被短暂惊扰的城市噪音重新汇聚,车流声、人声,嗡嗡地涌上来,像一层厚厚的、躁动的幕布,掩盖着即将上演的猎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