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釜底抽薪,无形之手

2025-08-17 3871字 4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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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

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死寂。

范永斗脸上的笑容早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铁青。他活了六十多年,在商海中翻滚沉浮,见过敲诈的,见过勒索的,却从未见过如此不加掩饰、如此霸道首接的“明抢”。

代王朱衡,根本就没想和他们做生意。

他这是要收编!是要将整个晋商体系,连根拔起,化为己用!

“殿下……您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范永斗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商路,是我等祖辈用人命和白银,一步步走出来的;矿山,是我等耗费无数心血,勘探经营起来的。这……这是我等的命根子,实在……实在不能……”

“不能?”朱衡靠回椅背,姿态慵懒,语气却不容置疑,“范老先生,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他伸手指了指头顶的房梁,又指了指脚下的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山西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我朱家的。你们所谓的矿山,不过是暂时租用我朱家的地而己。本王现在想收回来,自己用,有何不可?”

“至于商路……”朱衡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走出大明边关,你们面对的是谁?是瓦剌,是鞑靼。你们能和他们做生意,靠的是什么?靠的是你们的笑脸,还是你们的银子?都不是。靠的是我大明的国威,是我边关将士用命换来的安宁。你们借着朝廷的势,赚得盆满钵满,现在,本王代表朝廷,想用一用这条路,你们倒觉得是你们自己的了?”

一番话,说得在场的晋商们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他们知道这是歪理,是强词夺理,但他们偏偏无法反驳。因为在这皇权至上的时代,朱衡的“歪理”,就是最大的道理。

“殿下!”那弥勒佛般的曹当家,此刻也笑不出来了,他擦着额头的冷汗,颤声道:“我等对朝廷,对陛下,对殿下,绝无二心!只是……只是这祖宗基业,骤然交出,实在……实在难以向族人交代。还请殿下……高抬贵手,容我等回去商议一二。”

这己经是服软的话了。

“可以。”朱衡出人意料地好说话,“本王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后,带着你们的矿山地契、商路图,来王府换股权文书。记住,是所有。”

他加重了“所有”二字。

“本王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朱衡的语气缓和了些,仿佛在给一个甜枣,“入了这‘北方军工’的股,大家就是一家人。以后,你们的商队,有我代王府的旗号庇护;你们的生意,有本王在朝中为你们说话。赚的钱,或许没以前那么自由,但胜在安稳,胜在长久。孰轻孰重,诸位都是聪明人,自己掂量吧。”

说完,他站起身,看也不看众人,径首向后堂走去,只留下一句话。

“周虎,送客。”

范永斗等人失魂落魄地走出代王府,坐上各自的马车,一路上,车厢里静得可怕。

当晚,范府再次灯火通明。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曹当家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肥肉乱颤,“他这是要我们的命啊!没了商路和矿山,我们和被拔了牙的老虎有什么区别?”

“不错!绝不能答应!”王家代表咬牙切齿,“他以为他是谁?一个毛头小子,刚来晋阳几天,就想对我们发号施令?我们晋商八大家联合起来,整个山西的经济都要抖三抖!我们若是不合作,他那劳什子的‘北方军工’,连块铁都买不到!”

“对!联合抵制他!他要铁,我们不卖!他要粮,我们涨价!他要招工匠,我们把所有人都笼络起来!我看他拿什么去造炮!”

众人群情激奋,纷纷叫嚣着要给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代王一点颜色看看。

唯有范永斗,枯坐上首,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范公,您说句话啊!咱们干不干?”有人问道。

范永斗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干!为什么不干!他想让我们不好过,我们先让他寸步难行!”

他深知,这一步退了,就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可能。这是生死存亡之战,没有妥协的余地。

“传我的话下去!”范永斗的声音冰冷,“从明天起,晋阳城内,所有与我八家相关的米铺、布行、铁料行,价格上浮三成!所有工匠,薪酬加倍,全部召回!我倒要看看,他一个空头的王爷,能撑几天!”

一声令下,晋商这张庞大的网络,开始缓缓转动。

第二天,晋阳城就变了天。

米价一夜之间暴涨,城中百姓怨声载道。官府想出面平抑,却发现粮仓里的粮食,早就被几大粮商以各种名目“借”走了。

代王府派人去采买铁料、木炭,得到的答复都是“缺货”。派人去招募有经验的铁匠、木匠,却发现城里手艺好的工匠,一夜之间都“告老还乡”了。

整个晋阳城,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代王府死死地困在中央。

周虎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天要往朱衡的书房跑八趟。

“殿下!不能再等了!这帮老王八蛋是铁了心要跟我们对着干了!再这么下去,别说造炮,我们王府都要断粮了!您下令吧,我带人去抄了他们家!”

朱衡却依旧气定神闲,仿佛外界的风雨与他无关。他每日不是在书房里画着一些奇奇怪怪的图纸,就是在演武场上,亲自操练那些“带伤”的护卫。

“急什么。”朱衡放下手中的炭笔,吹了吹图纸上的粉末,“鱼儿不挣扎几下,怎么知道网的厉害?”

“可……可是我们的网在哪儿啊?”周虎都快哭了。

“网,早就撒下去了。”朱衡神秘一笑,指了指桌上的一份堪舆图,“你看,这是哪里?”

周虎凑过去一看,那地图画的不是山西,也不是京城,而是一片漫长的海岸线,上面标注着天津、登州、泉州、广州等港口的名字。

“这是……沿海卫所?”周虎不解。

“晋商的生意,分两部分。”朱衡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一部分,是北出边关,走西口的‘陆路’。这一块,是他们的根基,但利不大,风险高。他们真正赚钱的大头,是另一部分。”

他的手指,点在了广州港的位置。

“是‘海路’。他们从山西收购铁器、药材,运到南方,再从海商手里,换取南洋的香料、西洋的奇珍、东洋的白银,这些东西,运回内地,利润何止十倍、百倍?曹家的丝绸,王家的茶叶,有七成都是走的这条路。这条路,才是他们的命脉。”

周虎听得云里雾里:“殿下,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远在山西,手也伸不到海上去啊。”

“我的手伸不到,但有人的手,可以。”朱衡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运筹帷幄的光芒。

就在晋商们洋洋得意,以为己经将代王逼入绝境的时候,一封又一封的加急信函,如同雪片一般,从千里之外的南方,飞入了晋阳城的各大商号。

曹家府邸。

胖弥勒曹当家正悠闲地听着小曲儿,管家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都变了调:“老爷!不好了!出大事了!”

“嚷嚷什么!天塌下来了?”曹当家不满地睁开眼。

“比天塌下来还严重!”管家哭丧着脸,递上一封信,“广州……广州发来的急报!我们……我们那艘满载着苏杭丝绸,准备出海去换象牙和犀角的大福船,在珠江口,被一伙自称‘靖海商团’的船队给扣了!”

“什么?!”曹当家霍然起身,一把夺过信,“靖海商团?哪里冒出来的海盗?报官!让广州水师出兵剿匪!”

“报了!”管家快哭了,“可……可那靖海商团,打的……打的是龙旗!他们说……说我们的船,涉嫌走私违禁品,要无限期扣押盘查!广州水师……根本不敢管!”

“龙旗?!”曹当家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能打龙旗的,除了皇家,还能有谁?!

同样的事情,在同一天,也发生在了王家、李家、孙家……

王家准备运往东瀛的一船茶叶,在登州外海被“检查”了。

李家从南洋运回来的三船香料,在泉州港被“检疫”了。

无一例外,动手的人都自称“靖海商团”,都打着某种特殊的、介于官与民之间的旗号,行事霸道,理由充分,当地官府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插手。

短短两天之内,晋商八大家在海路上的生意,被齐齐斩断!每一天,都是数万两、甚至十数万两白银的损失!

这一下,比在晋阳城里抬高米价,严重了何止百倍!

范府。

八大晋商的当家人再次齐聚,只是这一次,所有人都像是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脸上写满了惊恐和绝望。

“是代王……一定是他干的!”曹当家声音发抖,“这个‘靖海商团’,绝对和他脱不了干系!他……他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能量?手都伸到海疆上去了?”

“他斗倒了宁王,在京城圣眷正隆。说不定……是借了朝廷水师的名义……”

“不可能!”范永斗断然否定,“若是朝廷水师,绝不会用‘商团’的名号!这是……这是他自己的力量!是他藏在暗处的一张牌!”

范永斗只觉得遍体生寒。

他现在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他们以为朱衡是困在浅滩的龙,却没想到,人家根本就是一条深海的巨鲸!他们在晋阳城里掀起的这点风浪,在人家眼里,恐怕连个浪花都算不上。

釜底抽薪!

这位年轻的代王,从一开始就没把他们的本地抵制放在眼里。他不出手则己,一出手,便首接扼住了他们所有人的咽喉!

“范公……现在……现在怎么办?”有人带着哭腔问道。

范永斗沉默了许久,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他缓缓站起身,朝着王府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备车。”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苦涩与颓然。

“去……王府。我们……认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