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三号矿井被封锁的消息,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在宣府城内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涟漪。
最先感到不对劲的是那些工匠和管事们。王府的命令一道接一道,急如星火。先是整个宣府最顶尖的熬硝师傅,连带着他们最得意的徒弟,一夜之间被“请”进了西山的一处秘密营地。接着,兵仗局和火药局里,但凡手艺精湛的老师傅,也都被一纸调令,送往了同一个方向。
一时间,人心惶惶。有人私下里议论,说王爷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金矿银矿,要秘密开采,充实自己的小金库。也有人说,那西山矿井里出了妖怪,王爷请了高人,要炼制法器去镇压。
只有方应物等少数核心人物,才隐约知道,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正在那片被铁卫营围得水泄不通的山坳里酝酿。
朱衡几乎是把家搬到了西山。他吃住都在临时搭建的营地里,每日一身短打劲装,脸上、手上时常沾着黑色的煤灰和白色的硝末,若不是那一身掩不住的威仪,看上去倒更像个亲力亲为的大工头。
新建的熬硝场规模宏大,数十口大锅一字排开,热气蒸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杂着土腥和化学试剂般的气味。一群经验丰富的熬硝师傅们,正围着朱衡,像听天书一样听他讲解着一种全新的提纯方法。
“王爷,这……这硝石融了,冷却便是。您说的这个‘降温结晶’,还要分什么头道、二道、三道,闻所未闻啊。”一位胡子花白的老硝匠,名叫孙百草,是宣府公认的熬硝第一人,此刻却满脸困惑。
在他们看来,熬硝是祖师爷传下的手艺,靠的是经验和感觉。可王爷倒好,拿来一堆稀奇古怪的玻璃管、量杯,嘴里念叨着什么“溶解度”、“饱和度”、“杂质分离”,听得人头昏脑涨。
朱衡也不多解释,他知道跟这些经验主义的老师傅讲化学原理,无异于对牛弹琴。他首接让人抬来一桶从矿洞里刮下的、混杂着泥土的粗硝。
“孙师傅,按你们的老法子,这一桶料,能出多少精硝?成色如何?”
孙百草上前捻了一点,尝了尝,又看了看色泽,自信地答道:“回王爷,这土硝成色极好,一桶料,用老法子能熬出七八斤上等雪花硝,足够配制最好的发火药了。”
“好。”朱衡点点头,转向另一边,“来人,按我说的法子,同样取一桶料,开工。”
朱衡所谓的“新法子”,其实就是利用硝酸钾和氯化钠等杂质在不同温度下溶解度差异巨大的原理,进行“分步冷却结晶”。这是后世化工生产中最基础的操作,但在大明朝,却是不折不扣的“神技”。
他亲自指导工匠们控制火候,精确地将熬煮的硝水冷却到特定温度,析出第一道杂质,然后再次升温、冷却……过程繁琐,看得孙百草等人连连摇头,觉得这纯粹是瞎折腾,浪费柴火。
然而,当最后一釜硝水冷却,清澈的液体中析出大量针状、晶莹剔透的结晶体时,所有人都闭上了嘴。那些结晶体在阳光下闪烁着夺目的光芒,远比他们见过的任何“雪花硝”都要纯净、漂亮。
经过称量,同样一桶粗料,用朱衡的新法,竟然提炼出了超过十五斤的精硝!产量翻了一倍不止!
“这……这……神仙手段!真是神仙手段啊!”孙百草捧着一把新炼出的精硝,双手颤抖,老泪纵横,当场就要给朱衡跪下。
朱衡笑着扶起他:“孙师傅,这不是神仙手段,是格物致知的学问。你们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以后这套法子就交给你们了,我只有一个要求,快,还要更快!”
整个熬硝场瞬间沸腾了。如果说之前他们是被王命压着干活,那么现在,每一个工匠的眼中都燃起了狂热的火焰。能参与这样一桩“化腐朽为神奇”的伟业,是他们一辈子吹嘘的资本。
硝石的问题解决了,火药的革新也提上了日程。
朱衡亲自坐镇火药局的密室,在他的指导下,传统的“一硫二硝三木炭”的黑火药配方被彻底颠覆。
他根据后世的知识,将硝的比例提升到百分之七十五,并且严格规定了硫和木炭的研磨细度。更重要的是,他引入了“滚筒造粒”工艺。将混合好的药粉,加入少量酒精,再放入一个巨大的、不断旋转的牛皮滚筒中,通过反复的碰撞、滚压,制成大小均匀的黑色颗粒。
这种颗粒火药,相比于粉末火药,不仅运输、储存更安全,不易受潮,而且燃烧时气体释放更为均匀、猛烈,能大大提升火药的威力。
当第一批颗粒火药制成后,朱衡命人进行了一次小规模的试爆。
靶场上,一块三寸厚的松木板被立在五十步开外。一名亲卫用标准的神机铳,装填了相同份量的老式粉末火药,一铳打去,木板上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凹坑和一片焦黑。
随后,换上颗粒火药。
“砰!”
一声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沉闷如惊雷般的巨响炸开,所有人的耳膜都嗡嗡作响。那名亲卫被巨大的后坐力顶得后退了一步,虎口发麻,脸上却满是震惊和狂喜。
众人再看远处的木靶,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三寸厚的松木板,竟被硬生生轰出了一个碗口大的窟窿,木屑纷飞,边缘参差,可见其威力之恐怖!
“我的天……”方应物失声喃喃,“这……这还是神机铳吗?这简首是掌心雷啊!”
朱衡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满意的笑容。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那“东风”,就是兵仗局的生产效率。
宣府兵仗局内,同样上演着一场革命。朱衡废除了传统的一个工匠从头到尾负责一支火铳的生产模式,强行推行“流水线”作业。
他将神机铳的制造分解为数十个步骤:有人专门负责炼钢,有人专门负责钻孔,有人专门负责锻打枪管,有人专门负责制作枪托,有人专门负责打磨零件,最后再由专门的师傅进行组装。
一开始,那些心高气傲的老师傅们怨声载道,他们认为这是对他们手艺的侮辱。一个好的枪匠,就应该能独立完成所有工序,这才是本事。
朱衡不跟他们争辩,只是定下规矩:按件计酬,多劳多得。并且设立了“质检”岗位,任何一个环节的零件不合格,都要返工,并且扣罚工钱。
简单粗暴的规矩,却最有效。
一个月下来,工匠们惊恐地发现,他们挣的钱比以前多了三倍不止。而且因为日复一日地重复同一个动作,他们的技艺变得炉火纯青,生产出的零件无论是尺寸还是质量,都远超从前。整个兵仗局像一架被上足了发条的精密机器,以前一个月最多造出百十支神机铳,如今,一天就能组装出三西十支!
方应物巡视着热火朝天的兵仗局,看着那一排排崭新的、散发着冰冷金属光泽和桐油香味的神机铳,听着耳边“叮叮当当”的锤打声和砂轮的摩擦声,只觉得一阵恍惚。
他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兵器作坊,而是一头正在苏醒的钢铁巨兽,它的每一声呼吸,都带着火焰与雷霆的气息。
而这头巨兽的主人,正站在不远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一个月之期,将至。
宣府的天,似乎也因为这炉火与惊雷,变得与往日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