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进的密信,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套在了代王府所有人的脖子上。
前一刻还因黄金而狂喜的福伯,这两日像是霜打了的茄子,整个人都蔫了。他走路都贴着墙根,看到王府的护卫都下意识地哆嗦一下,总觉得暗处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王爷……真的要……要扩大一倍?”福伯端着一碗参茶,手腕还在不自觉地发抖,茶水都漾出了几滴,“这……这不是顶风而上吗?东厂的番子啊,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咱们……咱们还是暂避锋芒,把工坊先停了,人遣散了,就说是钱烧手,花完了……”
朱衡正站在一张巨大的沙盘前。沙盘上,不再仅仅是大同府的地形,而是囊括了整个山西,乃至延伸到宣府、京师的庞大地理模型。他用一根小木杆,轻轻拨动着代表“代王府”的棋子,闻言头也不回。
“福伯,你觉得我们现在把工坊关了,把人遣散了,东厂的人就会信我们是个安分守己的藩王吗?”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丝毫波澜。
福伯语塞。
“不,他们不会信。”朱衡转过身,接过参茶,轻轻吹了口气,“他们只会觉得我们心虚,是把证据藏了起来。一个藏着秘密的藩王,比一个亮出獠牙的藩王,更让他们寝食难安。既然兔子做不成了,那就干脆让他们看看,这只老虎的骨架,到底有多硬。”
他看着福伯惨白的脸,忽然笑了笑,语气缓和了些许:“再说了,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咱们这位高总兵,送来的可不止是警告,还有一份‘投名状’。”
“投名状?”福伯一脸茫然。
“你想想,他为什么要把这封信藏在金元宝里,而不是派个心腹悄悄送来?”朱衡循循善诱,“他这是在告诉我,这封信的内容,只有你知我知。他把天大的秘密交到了我手上,只要我把这封信公之于众,他高进就是‘通藩谋逆’,万劫不复。他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也押了一半在咱们这张桌上。”
福伯的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他愣愣地消化着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他是在警告我们,也是在逼我们。他希望我们知难而退,毁掉神机铳,这样他就安全了。但如果我不肯退,他就等于被我绑上了战车。他不敢赌我会不会鱼死网破。”朱衡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所以,他送来的那上百车礼物,大张旗鼓地宣扬他与我的关系,也是在给某些人看。他既是把我架在火上烤,也是在给自己加一道护身符。告诉别人,代王府要是出事,他高进脱不了干系,他必然会全力保我。这其中的分寸,拿捏得真是妙啊。”
福伯听得云里雾里,但他总算听明白了一件事:事情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但忧虑依旧。
朱衡的命令,还是雷厉风行地执行了下去。
整个西山矿场,一夜之间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从高进那里得来的黄金,如流水般花了出去。福伯心疼得首抽抽,但还是咬着牙,从各处招募来更多的流民和有手艺的匠人。
原来的工坊被再次扩建,新的熔炉拔地而起,日夜不息。为了掩人耳目,朱衡下令,将整个核心生产区域,向着废弃的旧矿道深处迁移。地面上,只保留一些粗加工和组装的工序,伪装成一个规模庞大的农具和矿具制造厂。
真正的“神机铳”核心部件生产线,以及火药的研制,全都被藏进了深达数十丈的地下。矿道西通八达,地形复杂,即便有人闯进来,也只会迷失在迷宫般的岔路里。
铁卫的训练更是进入了地狱模式。五十人的队伍,被扩充到了一百人。他们不再满足于固定的靶场射击,而是开始在复杂的山地中进行实战演练。奔跑、射击、装填、协同作战……每一个动作都被要求做到极致。
张猛这个昔日的悍匪头子,如今成了最严苛的教官。他每天吼得嗓子冒烟,看着那些新兵蛋子累得跟死狗一样,脸上却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他知道,王爷这是在玩火,玩得还是泼天大火。但这种在刀尖上跳舞的感觉,比他过去占山为王,要刺激一万倍。
“都给老子跑快点!没吃饭吗?想想你们的婆娘孩子!你们跑得慢一点,以后就可能没命回去见她们!”张猛的咆哮声在山谷里回荡。
整个代王府,弥漫着一种混杂着恐惧和亢奋的奇特氛围。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疯狂地运转着,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但谁也不敢停下来。
就在这种紧绷的气氛中,一份来自太原府的公文,像一片雪花,轻飘飘地落入了代王府。
发文的,是山西巡抚衙门。
公文写得花团锦簇,文采斐然。先是盛赞了代王殿下心怀仁德,不忘民生疾苦,听闻代王府正在研制新式农具,以利晋北垦殖,巡抚大人深感欣慰,不胜赞叹。又说春耕在即,为嘉奖代王义举,并勘验农具之实效,以便在全省推广,巡抚林瑞峰大人,将于三日后,亲至西山,巡察代王府所设之“利民工坊”。
福伯拿着那份措辞客气得近乎谄媚的公文,手却抖得比之前接到高进密信时还要厉害。
“王爷……来了……他们真的来了!”福伯的声音都变了调,“什么……什么查验农具,这……这就是抄家灭门的檄文啊!”
他几乎可以想象,那位巡抚大人带着大队官兵,将西山围个水泄不通,然后冲进工坊,搜出那些“大逆不道”的神机铳,铁证如山……
他不敢再想下去。
朱衡接过公文,仔細看了两遍,臉上卻露出一絲古怪的笑意。
“查验农具?这位林巡抚,倒是个会起名字的雅人。”他将公文随手放在桌上,抬头看着面如死灰的福伯。
“福伯,你怕什么?”
“老奴……老奴怕王爷您……您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啊!”福伯带着哭腔。
“怕?”朱衡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西山矿场升起的滚滚浓烟,那烟在夕阳下,像是燃烧的狼烟。“本王等他们,己经等了很久了。”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让人捉摸不透的弧度。
“传令下去,让工坊那边准备一下,迎接巡抚大人的‘检阅’。”
“准备?怎么准备啊王爷?”福伯都快急疯了。
“当然是……把我们最新研制的‘农具’,拿出来给抚台大人开开眼界了。”朱衡慢悠悠地说道,“另外,告诉张猛,让他挑二十个最精干的铁卫,换上工匠的衣服,在工坊里候着。记住,要最精干的。”
福伯彻底蒙了。
王爷这是疯了吗?不但不藏,还要把最精锐的士兵摆在工坊里?这是生怕人家抓不到把柄?
看着朱衡那平静如水的侧脸,福伯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他觉得自己像是坐在一艘即将冲向瀑布的小船上,而船夫,非但不减速,反而还在奋力划桨,甚至……还在哼着歌。
他不知道,朱衡等待的,就是这个机会。
东厂番子是暗箭,来无影去无踪,最是难防。但山西巡抚林瑞峰,却是明枪。他代表着朝廷的法度,一举一动都要讲规矩,摆在明面上。只要应付好这杆明枪,就能暂时赢得宝贵的时间。
更重要的是,朱衡需要一个观众,一个分量足够重的观众,来欣赏他精心准备的一场大戏。
山西巡抚,这个观众的分量,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