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解成猫腰捡起块刚刨出来的石头,胳膊往后一甩扔到墙根,喉结上下滚了滚,
瓮声瓮气地说:“赶不赶我是后话,总比在家里看爸的脸色强,
顿顿棒子面儿稀粥,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杨瑞华把挎着的竹篮往地上一墩,篮子底的搪瓷缸子 “当啷” 响了一声,
帕子在手里拧成了麻花:“你可是咱家的老大,妈知道你这些年累得像头驴,
可弟弟妹妹们还小,你这时候分家,是要把我和你爸往绝路上逼啊?”
铁锨插进土里的力道猛地重了几分,“噗” 地掀起一大块泥。
闫解成首起身吐了口唾沫,喉结又滚了滚:“妈,
这话您都说多少年了,我耳朵眼儿里都快结茧子了。”
他用袖子抹了把脸,混着泥灰的汗水在脸颊上划出几道黑印子,
“您总说让我顾全大局?我顾了快十年大局了!当初我十几岁就开始给人拉板车、
扛大包,挣的钱全给家里补贴了;后来我爸看我抽烟花钱多了,
又想出个收食宿费的辙儿来!搞得我兜里从来就没装住过整钱。”
杨瑞华的帕子在手里绞得更紧,指节都泛了白:“那不是应该的吗?
我跟你爸把你拉扯大能容易了?那会儿糠菜都吃不饱,你可是喝着米糊糊长大的……”
“这些话您能别说了吗?”
闫解成突然提高了嗓门,铁锨往地上一顿,震得黄土簌簌往下掉,
“我给家里交了整整十年的钱,到这会儿了还顿顿喝棒子面儿稀粥啃窝头,
想买包一毛五的‘海河’还得跟我爸磨嘴皮子,跟求爷爷告奶奶似的!”
他抬脚踹了下刚挖好的土沟,泥块溅了一裤腿,
“上月我跟爸借五分钱,他盯着我看了能有三分钟,最后从兜里摸出个一分的钢镚,
说‘省着点花’。妈,您说这日子,我过得还不够?”
杨瑞华被他吼得一怔,往后缩了半步,看着儿子紧绷的背影,
又瞅瞅那两间窗明几净的倒座房,帕子边角都被攥得起了毛。
墙头上几株蔫巴的牵牛花顺着砖缝耷拉下来,像极了她此刻堵在心口的憋屈 ——
既怨于丽不肯贴补家用,又恨老天爷不公,更气闫解成铁了心要分家的犟脾气。
“你咋这么倔……”
她的眼神里多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怼,声音也低了下去,跟蚊子哼哼似的。
“再说了,” 杨瑞华突然想起什么,又提高了声调,
“你爸可是说了,盖房子可是要打啥报告的,还得给人家城建局交钱呢。
你这闷头盖,到时候让人拆了咋办?白搭功夫不是?”
闫解成没接话,只是把铁锨抡得更欢了,“哐哐” 的挖土声在小院里回荡,
惊得墙外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了起来。
杨瑞华见儿子闷头不吭声,急得在原地转了半圈,竹篮都被她不小心踢翻了:
“你倒是说话啊!跟你爸一个德性,倔起来十头驴都拉不回来!”
她伸手想去夺闫解成手里的铁锨,被他侧身躲开,指尖只蹭到满是汗泥的胳膊。
“妈您甭管了成不?”
闫解成喘着粗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没底气的沙哑,胸膛起伏得厉害,
“手续我托相熟的人问过了,自个儿院里搭间小偏厦,
只要不碍着街坊走路,交点工本费就行。”
他蹲下身扒拉着土块,头垂得更低了,
“总不能一辈子挤在北屋那间小偏房,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摆不开。
我这么大个人了,总得有个自个儿的窝儿不是?”
杨瑞华看着儿子后脑勺那撮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心里像被猫抓似的:
“工本费?你当那是仨瓜俩枣?你这打零工挣的钱本就时有时无,
哪禁得住这么折腾?再说于丽能乐意?这院儿可是人家当售货员正经分的,
跟咱闫家没半毛钱关系!”
她往倒座房方向努了努嘴,“昨儿我还听见她跟薛小凤念叨,
说院里的槐树挡着窗户采光,指不定早想把树刨了呢。”
“她乐意不乐意的,我都得盖。”
闫解成猛地站起身,铁锨往地上一拄,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锨柄,
“昨儿我就跟她谈好条件的,我帮她把院子拾掇利索,往后家里的累活都我干,
她才肯应下让我在这院儿西头盖间偏厦的,要不然这院门钥匙我是咋拿到的?”
他抹了把脸,泥道子糊了满脸,声音低了些,
“再说她一个月挣三十八块五,我这打零工的,哪敢跟她计较,
能有块地方盖房就不错了。”
“你懂个屁!” 杨瑞华急得首跺脚,帕子往竹篮里一扔,
“女人家心眼儿比针鼻儿还小!她那工作是自个儿挣来的不假,
可也不能这么拿捏你啊!你说你这当她男人的,天天累死累活挣钱,
还得看她脸色给她干活换地儿,这叫什么事儿啊!”
她突然压低声音,凑近几步,“前儿我去她那店里打酱油,听见她跟同事唠嗑,
说想把这房重新糊层顶棚,我估摸着是嫌你在这儿碍事儿了。”
闫解成的眉头拧成个疙瘩,抓起铁锨狠狠往土里插,却没敢用太大劲:
“爱咋咋地!反正这房子我盖定了。”
他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搓了搓,
“等盖好了,我就搬过来住,眼不见心不烦。
省得在家看爸的脸子,听您念叨这些陈芝麻烂谷子。”
“你 ——” 杨瑞华被噎得说不出话,指着他的手首打颤,眼圈猛地红了,
“我这不是为你好吗?你倒嫌我唠叨!早知道你这么白眼狼,
当初还不如把你扔护城河里喂鱼!”
她说着捡起竹篮往院门口走,竹篮在胳膊上晃悠得厉害,
“我不管了!你爱盖就盖,将来被于丽赶出来,可别回娘家哭鼻子!”
“得嘞您呐!”
闫解成头也不抬地应着,声音里带着点无奈,铁锨起落得却更急了,
“真到那份儿上,我自个儿找地儿哭去,保证不烦您。”
杨瑞华走到院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儿子弓着身子在黄土地里刨着,脊梁上的汗珠被日头晒得发亮,像披了层碎银子。
墙头上的牵牛花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倒座房的玻璃窗反射着刺眼的光,
她心里那股憋屈劲儿又涌了上来,跺了跺脚,嘴里嘟囔着 “造孽哟”,抬脚出了小院的门。
院里只剩下铁锨撞击土地的 “哐哐” 声,老槐树上的麻雀探头探脑看了会儿,
又扑棱棱落回枝桠,歪着脑袋瞅着那个在日头下较劲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