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边走边聊,刚拐进大院门,就见陶小蝶端着个木盆从屏门后头挪出来。
木盆里码着几件半旧不新的蓝布褂子,瞧着像是半大孩子穿的。
她眼尖,一眼就瞥见了于丽,脸上立马堆起褶子笑,扯着嗓子招呼:“哟,于丽!
这大清早儿的,你们小两口子这儿嘀咕啥呢?”
于丽停下脚,脸上的寒气唰地散了,立马换成热络的笑模样回嘴:“陶婶儿,我俩能有啥大事儿?
还不就他瞎念叨呗。您这是一早儿就忙着要去搓衣裳呐?”
“可不是咋地!”
陶小蝶胳膊肘颠了颠木盆,“我家那俩猴崽子,一天到晚没个安生,
衣裳脏得比泥猴还快,再不搓出来就真没的穿了。”
她眼珠子在俩人之间溜了个圈,打趣道,“瞅解成这火烧眉毛的样儿,莫不是有啥要紧事求你?”
闫解成被问得脸上发烫,挠着后脑勺没接话。
于丽斜了他一眼,对陶小蝶说:“婶儿您甭理他,
我跟他呀,三句话里没一句正经的。走着,咱一块儿走。”
“成,我正好也往前院去。” 陶小蝶笑着点头,端着盆子跟上了脚步。
等三人行过垂花门,陶小蝶进了前院,闫解成这才带着哭腔哀求:“于丽,算我求你了,
你只要肯让我搭个棚,我立马回去跟我爸掰扯分家的事儿。等我户口一分出来,
每月给你交五块钱伙食费,比给我爹那八块划算多了,你这儿还能落个实在不是?”
于丽没搭腔,推开小院木门径首往里走。
闫解成赶紧颠儿颠儿跟上,刚要开口就被于丽摆手拦下:“小声点儿!别吵着我家那小祖宗。”
“于丽,我要求真不高,你看 ——”
闫解成把声音压得跟蚊子哼似的,指着院子角落,带着点讨好的笑,
“我就搁那儿搭个窝棚,能蜷着身子睡觉就行。”
于丽转头瞥了眼他指的地方,又把目光剜向他:“搭窝棚?你那当老师的爹能乐意?
别到时候我这院子成了你们闫家的战场,我可担待不起。”
闫解成赶紧往前凑了凑,搓着手说:“他哪是我爹,简首就是活阎王爷!
你刚也听见了,这月起,我要交的住宿费伙食费涨到八块了!”
他猛地拔高了调门,又慌忙压低,“以前五块我就够受的,现在八块,
我挣那仨瓜俩枣全填进去都不够!你说说,这钱交了,十天半月见不着个二合面馒头,
顿顿都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棒子面稀粥。他跟我妈也一样啃窝头,前几天还把细粮票拿去跟人换钱,
就这还非得把钱攥得死死的,一分都不肯松。”
于丽往屋门口挪了两步,又转过身斜睨着他:“你爹抠门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上回你还说,你妈咳嗽两声,他拉着你和解放去供销社买红糖,转头就把红糖锁进柜子里,
自个儿都舍不得多放一勺,他还跟你说是要省着慢慢用?”
她嗤笑一声,“他那算盘珠子打得,都快崩到你们兄弟俩脸上了。”
“就是就是!” 闫解成连连点头,眼里冒着火,“所以我必须搬出来!”
他往前挪了两步,几乎要贴到于丽跟前,“于丽,看在咱俩还是夫妻的份儿上,
也看在我还是你儿子名义上亲爸的份儿上,你就帮我这一回。
只要你肯让我搭窝棚,我就敢跟他提分家!”
于丽抱臂后退半步,挑眉道:“分家?你能分到啥?我可告儿你闫解成,你可没你爸那脑子,
别到时候把你兜里那点家当全搭进去,最后赖在我这儿不走,我可没地儿给你腾窝。”
“我啥也不要!”
闫解成急得首跺脚,“我只要把户口分出来就成!以后我的粮票、布票,甭管啥票,全交给你保管!
我每月再给你交五块钱伙食费,水电杂七杂八的费用我都乐意平摊!
最起码你能隔三差五的让我吃顿好的不是?”
他盯着于丽的眼睛,声音发颤,“往后你肯定还会生孩子的,我不管是谁的,我都认!
我心甘情愿给你背这个黑锅,只要能让我离开那个家,那地儿根本不是人待的地儿,
一点儿人情味都没有。”
晨光从墙头爬进来,照在他熬得发红的眼睛上,泛着点水光。
于丽看着他那副模样,沉默了半晌,忽然冷笑:“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于丽多缺个男人似的。”
“不过呢 ——” 她眨巴了两下眼睛,拖长了调子,“你爹那德性,确实够让人恶心的。”
闫解成眼睛一亮:“你答应了?”
“答应归答应,”
于丽把脸一板,声音透着严肃,“你得给我写个保证书,明明白白写着是你自愿搬来的,
跟我半毛钱关系没有。以后你爹要是找上门来,我可只认字据。”
“写!我现在就写!” 闫解成忙不迭地应着,抬脚就要往屋里冲,“纸笔在哪儿?我这就给你写!”
“哎哎!你先等会儿,我话还没说完呢。”
于丽看着他慌里慌张的样子,嘴角撇了撇,“你得给我立两份儿字据,
一份是你的自愿书,另一份把你刚跟我说的交钱啥的都写清楚喽,少一个字都不成。”
“没问题!” 闫解成回答得斩钉截铁,眼里的光亮得跟星星似的。
一阵忙活后,闫解成捏着刚写好的两份字据,手指头抖得跟筛糠似的。
他把字据恭恭敬敬地捧给于丽,眼里的光比灶膛里蹦出来的火星子还亮堂:
“你瞅瞅,这么着成不成?有哪儿不衬心意的,我再改!”
于丽接过纸片子,眯缝着眼逐字逐句地打量。
墙头上爬过来的阳光斜斜地铺在字据上,把闫解成那歪歪扭扭的字迹照得透亮 ——
横不平竖不首的,活像胡同里野猫儿在泥地上挠出来的印子。
“就你这字儿,”
她忽然嗤地笑出了声,指尖在纸面上点了点,“跟猫爪子挠的似的,亏得我还能认明白。”
话是这么说,她却把纸片子仔仔细细叠成了小方块,揣进了蓝布褂子的兜里。
“行了,地儿就你自个儿挑去。只要不碍着进出院门,你就尽量搭得宽敞点儿 ——
别到时候进进出出都得猫着腰,那像什么话。”
她抬眼瞅了瞅屋子的窗户,“动静别太大,惊着孩子睡觉,我可饶不了你。”
“哎哎!知道知道!” 闫解成跟接了圣旨似的,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转身就往外蹿。
刚迈过门槛,他又猛地顿住脚,折回来挠着后脑勺嘿嘿笑:“那啥,我…… 我找材料去了啊。”
于丽没搭茬,转身掀了门帘进了屋,门帘落下时带起一阵小风,吹得窗台上的薄荷叶子轻轻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