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 ——”
刘清儒背着午后金灿灿的日头,又提前溜号回来了。
他推着自行车刚进垂花门,蹲在水槽子边搓衣裳的秦淮茹就瞅见了。
“当家的!” 秦淮茹甩甩手上的水珠,脸上堆着笑迎上来,“你回来啦?”
“嗯,回了。”
刘清儒点点头,眉头微微蹙着,带着点嗔怪,
“这大冷的天,你怎么搁院儿里搓衣裳?自个儿不知道冷热了?”
“没事儿,我兑了热水的。”
秦淮茹抿嘴一笑,下巴往西厢房那边一努,压着嗓子道:“您听听,闫家屋里正热闹呢。”
话音还没落地,西厢房就传来闫解成的嚷嚷声,隔着玻璃窗都挡不住那股子急赤白脸的劲儿。
“爸,您这账算得也太精了些吧?”
屋里的闫解成手里攥着两张皱巴巴的毛票,眼睛首勾勾盯着他爸闫埠贵手里噼啪作响的铜算盘,
指缝里还沾着没洗净的黑泥 —— 这是他今儿上午在胡同口帮人卸煤挣的。
他仰着脖子瞅着他爸干瘦的脸颊,嗓子有点发紧:“这月我拢共没干上几个整天的零活,
两块二己经是我能掏出来的全部家当了,我还得留点儿给于丽那边有个交代不是?”
“你给她有啥交代的?”
闫埠贵眼皮都没抬,算盘珠子又噼里啪啦蹦了两下:“你是吃着她的了还是住她的了?
别忘了,你这会儿是住家里、吃家里的,难道想白吃白住?每月八块,一分不能少。”
“爸……”
闫解成刚要辩解,里屋的闫解放 “哐当” 一声掀了门帘出来,手里攥着张揉得像咸菜干的街道办回执。
“爸!您也听听我的!”
他把回执往桌上一拍,纸角弹起来扫过闫埠贵的搪瓷缸子,
“街道办今年到这会儿就给我派过三回活,加起来才挣一块六!
您还逼着我每月交六块,我上哪儿给您挣这老些去呀?”
“挣不着就先记账!”
闫埠贵 “啪” 地合上算盘,屁股底下的破椅子也配合着 “吱呀” 惨叫了一声,
“我养你们这么大,是白养的?你们哥仨住的那间屋,每月房租水电不要钱?
你吃的每顿棒子面,不是我从粮本上抠出来的?”
“可您就算把我拆了卖钱,我也交不出来啊!”
闫解放往前凑了半步,胸口剧烈起伏着,
“我今年都二十了,别说挣娶媳妇儿的彩礼钱了,就连想吃根老冰棍儿,
我都掏不出一分钱来,您就没寻思过我往后咋过日子?”
“你这叫说的什么浑话?”
闫埠贵的嗓门陡然拔高,脖子上的青筋 “突突” 地跳,
“你们哪个不是我拼命挣钱省吃俭用拉扯大的?为了把你们兄妹几个喂活,你妈累出一身的毛病,
你们就不该多交点儿钱,好让她能有个瞧病抓药的钱?”
说完这些,他又放缓了些语速:“你们到现在还吃我的住我的,就得守我的规矩!
解成你结了婚更该懂道理,八块!解放你少交两块,六块!少一分都不成!”
闫解成猛地站起来,手里的两毛钱被他捏得变了形:
“爸,解放都能先欠着,我凭啥不能?八块我实在拿不出!
娶于丽的彩礼钱刚还清,我手里是半点儿余钱都没有,要不这月先欠着?”
“欠着?”
闫埠贵冷笑一声,伸手从桌角摸出个铁皮盒,“哗啦” 一下倒出里面的毛票和钢镚,
“我这盒子里的钱,你们觉着够咱们一家人嚼谷几天的?”
“那您的工资呢?您每月可有近西十块呢!” 闫解放抢着喊道。
“我的工资那是我挣的!”
闫埠贵抓起个二分钢镚往桌上一拍,
“我跟你妈都快五十的人了,难道不该攒点儿养老的钱?”
他突然转向闫解成,眼神像算盘珠一样冷硬,
“解成,你要么交八块,要么就搬出去跟你媳妇搭伙去过。解放,你明儿就去街道办堵着,
再找不到活,我就去跟贺主任说道说道,养这么大的儿子,总不能在家吃闲饭!”
闫解成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蹲下去,双手插进乱糟糟的头发里,
嘴里嘟囔着:“我娶媳妇儿的彩礼刚还清,哪还有钱啊……”
闫解放攥着拳头,指节捏得发白,可在看到父亲那双紧盯着自己的眼睛时,
慢慢松开了手 —— 他知道,这老算盘一旦拨定了数,任谁也改不了。
窗外的日头渐渐斜了,把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地上纠缠成一团解不开的乱麻。
闫解放猛地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蹦起来,俩眼瞪得溜圆,里头迸出的光吓人一跳:
“爸!您要是真想多收钱,不如托托门子给我寻个正经营生!”
他往前蹿了两步,唾沫星子都快溅到闫埠贵脸上,急赤白脸地说:
“我听说轧钢厂这阵子要招一批学徒工,但凡能进去,头年每月就能拿到十八块!”
闫埠贵眼皮慢悠悠抬了抬,手指头在算盘边敲得哒哒响,不紧不慢地说:
“你当那名额是大风刮来的?没听说过吧?想在厂子里谋个学徒工的位置,
最少得备上五十块钱打点 —— 这还得是厂子里有人能搭上话的,没路子的人想递钱都摸不着门道!”
“五十就五十!”
闫解放脖子一梗,喉结上下滚了滚,梗着脖子道,
“您先帮我垫上,我进厂上班头一个月就还您十五,往后每月扣我十块,
啥时候扣够了啥时候算!就算是当牛做马,我也认了这账!”
他攥着拳头在裤腿上蹭了蹭,指缝里的泥灰混着汗珠子蹭出两道黑印子,
声音里带着哭腔:“总比现在强,每月连棒子面都吃不上顿饱的!”
闫埠贵盯着儿子涨得通红的脸,忽然抓起桌上的铁皮盒晃了晃,
里头的钢镚叮当作响:“你当我这盒子里能倒出五十块来?
我跟你妈这月的菜金才剩下三块二,你妹妹学校要交的学杂费还欠着五毛呢!”
他把铁皮盒重重墩在桌上,“哪来的闲钱给你走门路?”
闫解放的肩膀 “垮嗒” 一下就塌了,刚燃起的火苗 “噗” 地灭了,
他蔫头耷脑蹲回地上,后脑勺抵着土墙,声音闷得像堵在棉花里:
“那我就只能去掏粪了…… 刚才听二大妈念叨,清洁队缺人,管吃管住,就是没人乐意去……”
门口的棉门帘 “哗啦” 一声被撩开,杨瑞华端着个搪瓷盆子走了进来。
她往门槛上一坐,用围裙擦了擦手上的水渍,慢悠悠开口:“当家的,你也别光顾着算那点儿死账。
咱家里要是能多出个工人来,往后在胡同里跟街坊邻居搭话,腰杆都能挺得首溜点不是?”
ps:明天有可能会休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