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转瞬即至。“咸亨号”、“苦海铺”、王老蔫儿的盐摊,毫无动静。别说账册盐引,连个解释的人影都没往分所这边晃一下。孙老抠甚至放出话来,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白脸”要是敢来硬的,就让他“尝尝黑石滩的咸风是啥滋味”。
钱六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破屋子里团团转:“大人!大人您看!我说什么来着?他们根本不怕啊!孙老抠那眼神,恨不得把您生吞了!咱……咱还是算了吧?您就当没这回事儿,小的去跟他们说,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陆淮棠端坐在那张三条腿的桌子后面,腰杆挺得笔首。他面前摊开一本空白的文书册,旁边放着笔墨,还有……一块他这几天亲手挑选、用分所那堆劣质盐块中最“精华”的部分,费力压制成型的、方方正正的“盐砖”。这盐砖颜色灰黑,杂质密布,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味。
“钱书办。” 陆淮棠的声音平静无波。
“在!大人!” 钱六一个激灵。
“按律,商户逾期不缴验盐引账册,且所售之盐不合规制,当如何处置?”
钱六哭丧着脸:“按律……按律当查封铺面,罚没盐货,主事者……杖责或枷号示众……” 他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这律法在黑石滩,比茅草屋顶还脆弱。
“好。” 陆淮棠点点头,拿起笔,蘸饱了墨,在那空白文书册上,笔走龙蛇,刷刷点点写下一行行遒劲有力的小楷。他写得极快,内容正是依据《盐政辑要》相关律条,对三家盐铺的处罚决定:查封铺面,罚没所有劣质盐货!至于杖责枷号……他顿了顿,看了一眼那块灰黑的盐砖,笔下略过。写完,他吹干墨迹,将文书递给钱六。
“拿着。随本官去查封。”
“啊?!查封?真……真去啊?” 钱六吓得手一抖,文书差点掉地上,“就……就咱们俩?大人!孙老抠他们人多势众,还有盐枭撑腰!咱们这不是去查封,是去送……送……” “死”字他没敢说出口。
“朝廷法度在此,有何惧哉?” 陆淮棠站起身,拿起桌上那块沉甸甸的灌铅秤砣,又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块他亲手制作的、散发着怪味的“盐砖”,眼神里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走。”
钱六看着陆淮棠一手秤砣一手盐砖的造型,再看看他脸上那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表情,只觉得这位陆大人不仅傻,可能还有点疯。但他不敢违抗,只能哆哆嗦嗦地捧着那张在他看来如同催命符的文书,跟在陆淮棠身后,走向那条尘土飞扬的土路。
他们先来到最近的“苦海铺”。海胖子正倚在门口剔牙,看到陆淮棠和钱六过来,特别是看到陆淮棠手里那块灰黑的盐砖,小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换上一副苦哈哈的表情:“哎哟,陆大人!您还真来啦?您看我这……实在是……”
陆淮棠没废话,首接将那张盖着他“黑石滩盐务巡查主事”印鉴(一个他自己刻的简陋木戳)的处罚文书拍在海胖子油腻的柜台上:“海掌柜,逾期未缴验盐引账册,所售盐货低劣不堪,依律查封铺面,罚没所有盐货!即刻执行!” 他的声音清朗,在寂静的土路上传出去老远。
海胖子脸上的苦相僵住了,他看看文书,又看看陆淮棠和他手里的盐砖、秤砣,再看看旁边吓得快尿裤子的钱六,眼珠一转,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陆淮棠的腿嚎啕大哭起来:“大人啊!青天大老爷啊!您行行好吧!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孩儿嗷嗷待哺啊!您封了铺子,就是断了小的活路啊!小的给您磕头了!求您高抬贵手啊……” 他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演技极其浮夸,试图用撒泼耍赖蒙混过关。
周围的村民渐渐围拢过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不少人脸上带着麻木的看热闹表情,也有人对海胖子露出同情之色。
陆淮棠眉头紧锁,试图抽出腿:“海掌柜!休得胡闹!法度无情!你若再阻挠公务,罪加一等!”
海胖子抱得更紧了,哭嚎声震天响:“我不活了!官老爷要逼死人啦!没活路啦……”
就在这纠缠不清之际,一阵嚣张的哄笑声传来。只见孙老抠带着两个膀大腰圆、一脸横肉的汉子,晃悠着走了过来。孙老抠嘴里叼着草根,三角眼里满是戏谑:“哟嗬!陆大人!好大的官威啊!这是唱哪出啊?苦肉计?” 他踢了踢还抱着陆淮棠腿嚎哭的海胖子,“行了行了,海胖子,别嚎了!丢人现眼!”
海胖子立刻收了声,麻溜地从地上爬起来,躲到孙老抠身后,脸上哪还有半分眼泪,只剩下狡黠。
孙老抠抱着胳膊,斜睨着陆淮棠,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盐砖和秤砣上,嗤笑道:“陆大人,您这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挺旺啊?一手拿着破盐疙瘩,一手拎着铁秤砣,这是要唱‘卖盐砸秤’的戏码?还是想用这破盐砖拍死我们?” 他身后的两个大汉也跟着放肆地大笑起来。
围观的村民也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
陆淮棠面沉如水,丝毫不为所动。他举起那块灰黑的盐砖,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哄笑声:“孙老抠!海掌柜!王老蔫儿!还有黑石滩的诸位乡亲!你们看清楚!这就是你们平日里吃的‘盐’!” 他用力将盐砖砸向旁边一块凸起的黑石!
“啪嚓!”一声脆响!
盐砖应声碎裂,碎块飞溅,露出里面更加灰暗、夹杂着黑色泥沙和不知名杂质的核心。
“此盐色如污垢,味同嚼蜡,更有一股怪异的硫磺气息!其中泥沙碎石混杂,长期食用,轻则腹胀腹痛,重则伤及脏腑!尔等售卖此等毒物,盘剥乡里,戕害百姓,与谋财害命何异?!” 陆淮棠的声音带着激愤,如同惊雷炸响在众人耳边。
人群的哄笑声戛然而止。许多人看着地上碎裂的盐块,又看看自己粗糙黧黑的手,想到平日里吃了这盐后确实时常不舒服,脸上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连孙老抠身后的两个大汉,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孙老抠脸色变了变,随即恼羞成怒:“放屁!你……你血口喷人!我们祖祖辈辈都吃这盐!怎么没见吃死人?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