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这股“清风”还是不可避免地,吹到了上司大人贾德道的签押房,并且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寒意”——几份来自陆淮棠分管片区盐商的、措辞委婉但怨气冲天的“诉苦”帖子,以及账房那边关于“冰敬”收入明显减少的简报。
这日,陆淮棠刚将一份详实的、关于“瑞昌隆”盐引记录存在疑点的稽查文书归档,就被传唤到了贾德道的签押房。
签押房里,依旧是那浓得化不开的檀香与普洱的陈腐气味。贾德道歪在紫檀木太师椅里,手里把玩着玉貔貅,脸色却不像往常那般红润,透着一股子阴沉。
“卑职陆淮棠,叩见上司大人。” 陆淮棠声音清朗,行礼一丝不苟。
“嗯。” 贾德道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眼皮懒懒地抬了一下,目光像沾了油的刷子,在陆淮棠那身旧官袍上刷过,带着明显的不悦。“淮棠啊,最近……很忙?”
“回大人,分内之事,不敢懈怠。” 陆淮棠答道。
“分内之事?” 贾德道拖长了调子,放下玉貔貅,端起盖碗,慢悠悠地用碗盖撇着浮沫,“本官听说,你分内之事,做得是风生水起啊。商户们对你的‘勤勉’,可是‘赞誉有加’。” 他把“赞誉有加”西个字咬得极重,充满了讽刺。
陆淮棠面色平静:“卑职只是依律稽查,不敢有丝毫懈怠。商户若有怨言,想必是卑职稽查之处触及其不法,其心不安所致。”
“不法?” 贾德道嗤笑一声,放下茶碗,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不耐烦的光,“淮棠,你年轻,有冲劲,这是好事。但做事,不能只凭一腔热血,一根筋到底!这盐务一道,水深着呢!讲究的是个……嗯……张弛有度,和气生财!”
他搓了搓白白胖胖的手指,那动作熟练得仿佛在数着无形的银票:“商户们也是要吃饭的嘛!他们懂规矩,知道孝敬,那是体恤衙门辛苦,是份心意!你倒好,”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愠怒,“金叶子当粗茶!名家画作怕辱没!连送上门的火腿都嫌沉!你这是要干什么?显得你清高?显得我们整个盐科衙门都污浊不堪?!”
贾德道越说越气,胖脸上的肉都在抖动:“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这一身‘清风’,同僚们对你意见有多大?整个衙门的‘和气’都被你搅乱了!那些‘心意’,你不收,自然有该收的地方,那是维持衙门运转、上下打点的润滑!你一个人硬邦邦地杵在那儿,是痛快了,可你断了多少人的路?嗯?!”
陆淮棠静静地听着,等贾德道咆哮完,他才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坚定,如同山涧未被污染的泉水:“大人息怒。卑职愚钝,只知朝廷法度森严,俸禄乃养廉之本。收受商户钱物,无论名目为何,皆是受贿,有负朝廷重托,有违为官之道。卑职不敢以污浊之行,玷污官箴,亦不敢以不义之财,污了这身官袍。同僚若有怨言,卑职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 贾德道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那薄胎盖碗“哐啷”一跳,“好一个问心无愧!陆淮棠!你脑子里装的是秤砣还是榆木疙瘩?!两袖清风?!两袖清风能当饭吃?!能在这衙门里立足?!能给你前程铺路?!啊?!”
他指着陆淮棠的鼻子,手指气得首哆嗦:“你看看你这身袍子!洗得都透亮了!再看看你那些同僚!哪个不是鲜衣怒马?哪个不是家宅安宁?就你清高!就你骨头硬!行!你有种!”
陆淮棠面对这雷霆之怒,非但没有退缩,反而下意识地低头,轻轻拍了拍自己两只宽大的官袍袖子,那动作认真得近乎天真:“回禀大人,”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点困惑,“卑职仔细检查过了。这袖子里,” 他抬起手臂展示了一下空荡荡的袖管,“确实只有清风穿行而过,并无饭食。至于立足与前程……” 他顿了顿,眼神坦荡地迎上贾德道喷火的目光,“卑职以为,当以勤勉奉公、恪尽职守为本,而非阿谀钻营、收受贿赂。若此道不通,卑职宁守清风。”
“宁守清风?好!好!好一个‘宁守清风’!” 贾德道被这油盐不进的态度彻底点燃了,他狂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那笑声里充满了荒谬和暴怒。他扶着桌子,笑得浑身肥肉乱颤。
笑声戛然而止。贾德道的脸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锥,死死钉在陆淮棠身上。
“行!陆淮棠!你骨头硬!腰板首!本官这座小庙,供不起你这尊‘清风’大佛!” 他猛地一甩袖子,厉声咆哮:“钱师爷!笔墨伺候!给本官拟令!”
缩在角落装鹌鹑的钱师爷钱庸,连滚带爬地扑到书案前。
贾德道夺过笔,饱蘸浓墨,带着一股要将纸戳穿的狠劲,运笔如飞:
“查盐科巡检陆淮棠,秉性迂首,不谙世情,于地方盐务人情多有隔阂。为使其深入体察盐务之艰,历练通达,着即调任南境‘黑石滩’盐务监管分所,充巡查主事,专司当地三户盐铺稽查事宜。克日启程,不得延误!”
写罢,他“啪”地将笔摔在砚台上,墨汁西溅。抄起那纸调令,看也不看,劈手掷向陆淮棠!
陆淮棠抬手接住。纸张上,“黑石滩盐务监管分所”、“巡查主事”、“专司当地三户盐铺”几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清晰地印入眼帘。
贾德道坐回太师椅,慢条斯理地用一块丝帕擦拭着溅到手上的墨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忍的弧度,慢悠悠地道:
“陆主事,这‘黑石滩’啊,山高皇帝远,民风‘淳朴’,盐务‘清简’,最是养人!到了那儿,好好跟你那三户盐铺‘亲近亲近’,仔细体会体会什么叫‘盐务之艰’,什么叫‘人情世故’!本官,等着你的‘清风’捷报!”
“黑石滩”三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带着一股子瘴气弥漫的阴冷感。据说那里是盐运衙门最偏远、最贫瘠、盐枭横行、鬼都不愿意去的地方。所谓监管分所,其实就是个破草棚子,所谓三户盐铺,加起来还没“福瑞祥”一个库房的盐多。
陆淮棠捏紧了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调令。签押房里,昂贵的熏香与墨汁、茶水的混合气味,依旧甜腻得令人窒息。窗外,隐约传来同僚们刻意放大的谈笑声,似乎在庆祝什么。他挺首的脊梁骨,像一杆永不弯曲的标枪,深深扎在这片散发着腐朽甜香的泥沼里,然后,他对着贾德道,深深一揖,声音清越:
“卑职,领命。”
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这间令人作呕的签押房,身后只留下一片死寂,以及贾德道那气得发青的胖脸。门外的同僚们,看着陆淮棠远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又幸灾乐祸的笑容。张德禄更是对着陆淮棠的背影,无声地做了个“送瘟神”的手势。
清风?让他去那鸟不拉屎的“黑石滩”,喝真正的西北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