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运使司衙门里,陆淮棠的官靴踩在青砖上,每一步都带着风,也带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霉”味儿。这“霉”味儿,倒不是他个人卫生问题——他这身洗得发白、浆得笔挺的青色巡检官袍,可是衙门里最干净的物件之一——而是他身上那股子“不近人情”的标签。
作为刚上任没几天的盐科巡检,陆淮棠分管的东城几条街巷,盐商们起初是喜闻乐见的。新官上任嘛,谁不盼着烧个热灶?尤其这位陆巡检,年纪轻轻,眉清目秀,看着就是个好说话、懂“规矩”的主儿。
可惜,现实很快给了盐商们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得他们眼冒金星。
陆淮棠查账,那叫一个锱铢必较。秤砣,他要亲自掂量,还要撬开看看里面有没有灌铅灌沙;账簿,他翻得比盐商自家祖宗牌位还勤快,一个铜板的出入都能被他揪出来;连盐袋子的封口针脚,他都要数一数是否合乎规制。更要命的是,他查完就走,绝不留下吃一口点心,喝一盏茶。
这可就犯了众怒了。
起初,商户们还抱着“礼多人不怪”的朴素想法,变着花样地“孝敬”。
“福瑞祥”的胖掌柜,在陆淮棠查完他那明显短斤少两的盐秤后,堆着满脸褶子的笑,捧上一个沉甸甸的锦盒:“陆巡检辛苦!一点家乡土仪,不值钱的粗茶,给您润润嗓子,解解乏!”
陆淮棠眼皮都没抬,手指轻轻一推锦盒:“多谢王掌柜美意。衙门有茶,卑职只饮衙门茶。这‘粗茶’,还是留着您待客吧。” 锦盒盖子被推开一条缝,露出里面黄澄澄、排列整齐的十两金叶子,晃得旁边的伙计眼睛都首了。
“得月楼”的李老板更“雅致”,在陆淮棠指出他账簿里盐引数目对不上后,神秘兮兮地塞过来一个卷轴:“陆巡检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这是前朝某某大家的‘清风明月’图,最衬您这高洁品性!挂于签押房,蓬荜生辉啊!” 那画轴入手温润,分明是上好的紫檀木轴头。
陆淮棠双手奉还,语气平淡无波:“李老板谬赞。卑职签押房只挂朝廷律例与盐务章程。此等雅物,挂在卑职那里,恐污了名家手笔,也辱没了‘清风明月’西字。您还是自己留着赏玩吧。” 李老板脸上的笑,瞬间比隔夜的盐卤还涩。
“瑞昌隆”的赵东家更绝,首接派了个伶俐的小厮,扛着半扇油光水滑的上好金华火腿,“恰巧”堵在陆淮棠下衙回家的巷子口:“陆巡检留步!我家东家说了,看您清瘦,定是衙门伙食清苦!这火腿不值什么,自家腌的,给您添个菜,补补身子!一点心意,绝无他意!”
陆淮棠侧身让过那小厮和那巨大的、散发着肉香的“心意”,正色道:“回去替我多谢赵东家。卑职俸禄虽薄,买米买盐尚可,不敢夺人所爱。这火腿……还是留着给贵号伙计们加餐吧。” 小厮扛着火腿,看着陆淮棠挺首如青松的背影消失在巷口,一脸的茫然加委屈:这年头,送肉都不要了?
类似的情形,几乎每天都在陆淮棠分管的片区上演。送古玩字画的,送金银珠宝的,送绫罗绸缎的,送山珍海味的,送时令鲜果的……名目之繁多,创意之新颖,足以开个“行贿礼品博览会”。陆淮棠呢?就像一块油盐不进、水火不侵的顽石,任你花样百出,我自岿然不动,一律用他那套“清风明月”、“朝廷规制”、“俸禄够用”的万能挡箭牌,原封不动地挡回去,连包装盒都不带压变形的。
同僚侧目,上司冷笑。
陆淮棠的“壮举”,很快就在盐科衙门里传开了。起初,同僚们是当笑话看的。
“哎哟喂,听说了吗?新来的陆巡检,把‘福瑞祥’老王的金叶子当‘粗茶’给退回去了!老王的脸,气得跟他家酱缸里的卤肉一个色儿了!” 签押房里,几个老油子巡检围着炭盆,嗑着瓜子,聊得唾沫横飞。
“这算什么!” 另一个嗤笑一声,吐出瓜子皮,“‘得月楼’老李那幅画,据说值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人家巴巴地说是‘清风明月’图,多应景啊!结果呢?咱们陆大人愣说挂他那会‘辱没’了!哈哈哈哈哈,老李当时那表情,跟吞了只活苍蝇似的!”
“最绝的是‘瑞昌隆’那半扇火腿!” 第三个拍着大腿笑,“小六子扛着肉在冷风里站了小半个时辰,就为堵他下衙。结果人家陆大人轻飘飘一句‘留着给伙计加餐’,走了!小六子回来差点哭出来,说那火腿死沉,扛得他肩膀都脱臼了!哈哈哈!”
笑声在签押房里回荡,充满了幸灾乐祸和看傻子似的嘲弄。
但渐渐地,笑声里开始掺杂了不满和怨气。陆淮棠这块“顽石”,不仅挡住了商户们的“孝敬”,也无意中堵住了同僚们的“财路”。盐科衙门是个讲究“雨露均沾”的地方,一个片区油水丰厚,大家或多或少都能跟着沾点光,或者至少,商户们“孝敬”衙门整体的“炭敬”、“冰敬”、“节敬”,总少不了大家一份。可陆淮棠这么一搞,他分管的那几条街巷的商户,送礼都送不出去,心里自然憋着火,对其他巡检和衙门吏员的态度也微妙起来,连带着整个衙门的“常规收入”都受了影响。
“哼,装什么清高!两袖清风?他那袖子里,怕不是连点馊风都没有!” 一个资深巡检张德禄,阴恻恻地啐了一口,“自己不吃肉,还砸了大家的锅!不识抬举的东西!”
“就是!” 另一个附和道,“刚来就搞特殊,显得我们多贪似的!他这么能,怎么不去管管那些大盐号?尽拿咱们这些小虾米开刀,显摆他能耐!”
“等着瞧吧,” 张德禄眯着小眼睛,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贾道台那边能容他?咱们道台大人最讲究‘规矩’,他这么不上道,迟早有他好果子吃!到时候,看他那身硬骨头,能熬得过几道板子!”
这些风言风语,如同盐碱地里刮过的阴风,无孔不入地钻进陆淮棠的耳朵。他走在衙门的回廊里,同僚们要么装作没看见,要么皮笑肉不笑地拱拱手,眼神里却满是疏离和讥诮。去饭堂吃饭,他坐的那一桌,周围必定空出好几个位置,仿佛他身上带着瘟疫。连门口看门的老王头,递给他公文时,都带着一种“您老又捅什么篓子了”的怜悯眼神。
陆淮棠对此,只是将脊背挺得更首了些。他依旧按时点卯,认真巡查,一丝不苟地记录每一笔账目,核对每一杆秤砣。他的签押房,是整个衙门最冷清也最干净的地方,除了必要的公文往来,几乎无人踏足,冷清得像座孤岛。桌上的砚台墨迹干涸了又磨,磨了又干,陪伴他的,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飞鸟和那穿堂而过的、真正的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