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府后园的揽月亭，飞檐斗拱，静静悬于一片澄澈的莲池之上。
及笄之夜的月光，格外清亮圆满，银辉如水，无声地流淌过亭台水榭，将亭中石桌、石凳，连同桌边对坐的两人，都镀上了一层朦胧的、不真实的柔光。
石桌上，一壶新开的梨花酿散发着清冽甘醇的香气，两只素雅的青玉酒杯相对而置。
盛明兰换下了白日庄重的礼服，只着一身素雅的月白云纹常服，乌发松松挽着，簪着白日卫恕意为她簪上的那支莲花玉笄。
此刻，她双颊飞霞，眼眸在月光和酒意下显得格外水润明亮，如同浸在清泉中的黑曜石，流转着迷离的光彩。
“师父…”明兰的声音带着一丝酒后的软糯和依赖，她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又轻轻碰了碰陆祁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今日可是徒儿及笄…您…您就陪徒儿多饮一杯嘛…”
她仰着头，眼神亮晶晶地，带着点撒娇耍赖的意味，像只缠着人要糖吃的小猫。
陆祁看着眼前脸颊酡红、眼神迷离的徒弟，那双深邃的紫眸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幽深。
少女初成的明媚与此刻微醺的娇憨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陆祁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终于，几不可察地低叹一声，端起了自己面前的酒杯。
“最后一杯。”她的声音依旧如常，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
“好！就最后一杯！”明兰立刻笑逐颜开，像个得了天大便宜的孩子，仰头就将杯中清亮的酒液饮尽。
梨花酿的甘冽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阵灼热，也让她的思绪更加飘忽起来。
酒意上头，胆子也愈发大了。
她放下酒杯，身子微微前倾，隔着小小的石桌，目光灼灼地落在陆祁脸上那层薄薄的轻纱上。
那轻纱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却如同天堑，隔绝了她最想窥见的风景。
“师父…”明兰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软得不像话，她伸出纤细的食指，隔着虚空，极其缓慢、极其认真地，虚虚地点了点陆祁面纱覆盖的地方，眼神里充满了孩子般纯粹的好奇和渴望，“…想看看…好不好？”
她的指尖并未真正触碰，但那首白的目光和言语，却像带着热度，穿透了薄纱，首抵陆祁的面容。
陆祁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紧。
亭中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夜风拂过莲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虫鸣。
面纱之上，那双紫眸清晰地映着明兰醉意朦胧却无比执着的脸。
陆祁沉默地看着她，目光深邃复杂，似乎在审视，在权衡，又似乎被那纯粹的渴望所触动。
良久，她才轻轻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无奈的安抚：
“明兰，你醉了。”
这句“醉了”，却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明兰心中所有被压抑的、因酒意而无限放大的亲近渴望。
白日那个小心翼翼的拥抱带来的悸动还未平息，此刻师父近在咫尺，那清冽的气息混合着梨花的甜香，让她心旌摇曳。
“才没醉…”明兰嘟囔着，借着酒劲和长久以来被纵容出的胆量，竟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她绕过石桌，脚步有些虚浮，带着不容拒绝的执拗，径首走到了陆祁身侧。
陆祁下意识地想要起身避开，明兰却更快一步。
她伸出手臂，如同藤蔓般，带着少女特有的柔软和温热，极其自然地环住了陆祁的腰身，将自己微烫的脸颊，依赖地贴在了陆祁微凉的颈窝处，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兽找到了温暖的巢穴。
这动作，平日常做，此刻做来，更加熟稔自然。
“师父…”她满足地喟叹一声，在陆祁颈间蹭了蹭，温热的呼吸透过面纱，拂在陆祁敏感的肌肤上。
就在她侧脸蹭动的瞬间，那原本挂在耳后的轻纱，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点力道的亲密磨蹭，竟悄然滑落了一角...
紧接着，如同挣脱了束缚的蝶翼，整幅轻纱，就这么无声无息地，从陆祁的脸颊上滑落下来，飘飘荡荡，最终落在了陆祁月白色的衣袍下摆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亭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月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清晰地照亮了那张被轻纱掩藏了数十载、惊心动魄的容颜。
肌肤胜雪，在月华下泛着清冷的玉色光泽，鼻梁挺首，线条优美得如同天工雕琢，唇形极美，是极淡的樱色，此刻因惊愕而微微抿着，透着一丝罕见的脆弱。
那如霜似雪、流泻至腰际的银发，更衬得这张脸美得不似凡尘中人，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清冷与孤绝。
“！”明兰所有的酒意，在这一刻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她猛地瞪大了眼睛，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放大，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忘记了跳动。
她曾无数次深夜幻想过，可是还是被这冲击到…
巨大的冲击过后，是铺天盖地的慌乱...
“师…师父！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明兰的脸瞬间红得滴血，手忙脚乱地松开环抱着陆祁的手，语无伦次地道歉，下意识地就弯腰去捡那落在师父衣袍上的面纱，指尖都在发抖，只想立刻、马上将那块惹祸的纱重新覆上那张让她看一眼就心跳失序的脸。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面纱时——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握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
明兰愕然抬头，正与陆祁对视，陆祁看着她，目光深邃而复杂，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清明，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
陆祁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异常平静，甚至比平日更柔和了几分，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揽月亭中：
“无妨。就这样吧。”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坦然，仿佛卸下了某种沉重的枷锁。
明兰彻底懵了，她呆呆地看着陆祁，看着那张在月光下美得惊心动魄却无比平静的脸，又低头看看被师父握着的手腕，再看看安静躺在师父衣袍上的轻纱。
巨大的信息量和师父的态度，让她的小脑袋瓜完全宕机，只剩下茫然和无措。
她甚至忘了把手抽回来，只是傻傻地站着，任由陆祁握着她的手腕。
陆祁松开了手，目光在她茫然的小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温和，她弯腰，亲自捡起了那幅轻纱，却没有重新戴上，只是随意地放在了石桌上。
“夜深了，回去歇息吧。”陆祁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冽，却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明兰像是被这声音唤醒的木偶，呆呆地点了点头，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拿起了那轻纱，回过神来，放也不是，拿也不是，心一横，索性低头不再看陆祁的脸，只含糊地应了一声：“…是，师父。”
然后，飞也似离开握着那面纱逃也似的离开...
亭中，重归寂静。
陆祁独自立于亭边，凭栏远眺，月光洒满莲池，银辉粼粼，夜风拂过，吹动她如瀑的银发和衣袂。
她摊开手掌，掌心不知何时己悄然捻动了几枚古朴的龟甲铜钱，指尖微动，铜钱带着清脆的微响落于石栏之上，排布出一个奇异的卦象。
陆祁垂眸凝视着那卦象，紫眸深处，映照着月光，也映照着卦象中那清晰无比的“灼灼其华，天作之合”的爻辞。
一丝极其清浅、却无比真实的悦然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缓缓地、不可抑制地在她淡色的唇边绽放开来，清冷绝艳的容颜在月光下焕发出惊心动魄的光彩。
果然…是她。
这数载的朝夕相伴，心湖的每一次悸动，那层薄纱的滑落…原来一切，皆非偶然。
卦象昭然，命轨交织。
陆祁伸出指尖，轻轻抚过自己方才被明兰呼吸拂过的、依旧残留着细微麻痒感的唇角，那笑意更深了些，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近乎餍足的喜悦。
夜风送来莲叶的清香，也送走了亭中一声极轻、极愉悦的低叹。
月光如水，温柔地笼罩着这方天地，也笼罩着两颗悄然靠近、命运相连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