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初透，国师府的清幽被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打破。
盛明兰特意起了个大早，小脸因激动而泛着红晕，小心翼翼地捧着刚沏好的茶盏，再次出现在陆祁静修的临窗矮几前。
这一次，她显然“准备充分”，茶汤看着倒是清澈了些，只是那袅袅热气下，依旧能窥见几片茶叶倔强地沉浮翻滚着。
“师父！”明兰的声音清脆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将茶盏恭敬地举过头顶，“今日正式教导，请师父喝拜师茶！”
那小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仪式感和期待。
陆祁的目光从手中书卷移开，落在茶盏上，帷帽下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昨日那杯“尚可”的余威似乎还在舌尖盘旋。
“放下吧。” 她声音平静无波，打算等会倒掉…
然而，明兰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小嘴微微瘪起，举着茶盏的手固执地悬在半空，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那无声的委屈和执拗，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静默。
陆祁垂眸看着那杯茶，又看了看明兰委屈巴巴的小脸。
片刻后，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几近于无，陆祁伸出手，稳稳地接过了茶盏。
掀开垂纱一角，动作快得只见一道虚影。
“滋溜——”
一声极轻微的吞咽声后，茶盏被轻轻放回矮几，依旧是大半杯见底，陆祁的指节在杯沿上停顿了一息，才缓缓收回袖中。
“好了，” 她声音依旧清冽，听不出波澜，“去书房。”
国师府的书房，轩敞明亮，西壁皆是顶天立地的紫檀书架，层层叠叠，摆放着浩如烟海的典籍。
竹简、帛书、线装古籍、甚至散发着岁月气息的玉册…包罗万象，沉淀着千年的智慧与谋略。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旧纸特有的沉静气息，令人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
陆祁并未教明兰女诫女则，亦非寻常闺秀的琴棋书画，而是史册典籍、策论谋略…
陆祁立于书架前，帷帽轻纱微动，指尖拂过厚重的书脊，声音如同山涧清泉，泠泠流淌，在寂静的书房中格外清晰：
“史，鉴往知来，明兴替得失。”
“文，载道述志，通古今之变。”
“策，洞悉人心，筹谋天下势。”
她随手抽出一卷《战国策》，翻开一页，紫眸深邃，透过轻纱落在明兰懵懂却专注的小脸上。
“苏秦合纵，张仪连横，非仅口舌之利，乃审时度势，洞察七国君王之欲、之惧、之短长，纵横捭阖，如弈棋于天下…”
陆祁讲解时，条理清晰，深入浅出，将那些晦涩的典故、复杂的权谋，拆解成明兰可以理解的脉络。
语气虽清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耐心，字字珠玑，引人入胜。
明兰听得入了神，小脑袋随着陆祁的话语时而思索，时而恍然。
她发现师父的声音虽然总是那样平静无波，但当那些智慧的火花从这清冽的声音中流淌出来时，竟带着一种独特的、令人心折的魅力。
午后，地点移至开阔的演武场。
“武，非为逞强斗狠，乃健体魄，明心志，护己身，守本心。” 陆祁负手而立，月白锦袍在微风中纹丝不动，身姿挺拔如松。
她先授了一套强身健体的基础拳脚，动作舒缓却蕴含力量，每一个细节都精准无比，小明兰学得认真，小胳膊小腿努力模仿着，额角很快沁出汗珠…
陆祁的教导，严谨得近乎苛刻，却也细致入微。
明兰天资聪颖，更难得的是有一股不服输的韧劲，无论多枯燥的基础，多难懂的策论，都咬牙坚持，进步神速。
师徒二人，一个教得专注，一个学得刻苦，日子便在书页的翻动声与演武场上的破风声中，流淌出别样的韵律。
然而，再刻苦的孩子，也有贪睡的时候。
这一日，晨光熹微，书房内却不见明兰小小的身影。
陆祁独自立于案前，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帷帽轻纱下，紫眸微凝，她放下手中书卷，步履无声地走向明兰暂居的静室隔间。
轻轻推开房门，只见小小的女孩还蜷缩在柔软的被褥里，睡得正酣。
乌黑的发丝散在枕畔，小脸红扑扑的，呼吸均匀绵长，显然沉浸在香甜的梦乡，浑然忘了时辰。
陆祁在榻前静立片刻。
空气里弥漫着孩童特有的、温暖安恬的气息，与她周身清冷的氛围形成微妙对比。
陆祁本想首接唤醒，却又……有了一丝极淡的迟疑。
最终，陆祁还是伸出了手，极其轻微地、带着一丝无奈又纵容的力道，在明兰光洁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笃。”
声音很轻，却足以惊醒梦中人。
明兰长长的睫毛颤了颤，迷茫地睁开眼，当看清眼前那抹熟悉的月白和朦胧的垂纱时，混沌的意识瞬间清醒，小脸“唰”地白了。
“师…师父！” 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心中懊悔又惶恐，“我…我睡过头了！”
“嗯。” 陆祁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淡淡道，“今日晨课，罚抄《劝学》三遍。未抄完，不得用膳。”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留下一个清冷的背影。
明兰不敢耽搁，胡乱套好衣服，小跑着冲进书房，铺开宣纸，研好墨，小手握着笔，认认真真地开始抄写。
然而心绪难平，又急又愧，写出来的字迹便有些歪扭，速度也慢了下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头渐高。
抄写到第二遍时，腹中己是饥肠辘辘，手腕也酸涩不己，小明兰咬着唇，强忍着委屈和疲惫，努力写得工整些。
就在她低头专注笔尖，鼻尖微微发酸之际，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端着一只小小的青玉碟，轻轻放在了她的砚台旁。
碟中，是几块晶莹剔透、点缀着桂花蜜的金丝枣泥山药糕，香甜的气息瞬间钻入鼻端，温柔地抚慰着辘辘饥肠。
明兰愕然抬头，只来得及捕捉到师父月白衣袖消失在门边的一角，依旧是那般清冷无声。
书房内，只剩下她一人，和那碟散发着甜香的点心，那是自己前几日无意中提过一句“云娘姑姑做的甜糕真好吃”的…明兰最爱吃的点心。
心头的委屈和身体的疲惫，在这一刻，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冲散、融化。
明兰拿起一块甜糕，小心地咬了一口。软糯香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一首甜到了心底。
她看着碟子里精致的糕点，又看看自己抄写的、被一滴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水微微晕开的字迹，一种超越了师徒情分、带着无限亲近与仰慕的暖意，悄然在小小的胸腔里弥漫开来，越来越浓。
窗外阳光正好，穿过窗棂，温柔地笼罩着书桌前小小的身影，也照着了那碟承载着无声纵容的甜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