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的余烬彻底沉入都市的钢铁丛林，霓虹次第亮起，将街道渲染成一条流动的光河。
西人选定的餐厅临着江景，巨大的落地窗外，对岸灯火辉煌，倒映在暗沉的水波中，碎成一片摇曳的星河。
包间里空调开得足，隔绝了夏夜的黏腻，只余下食物的香气和喧闹的谈笑。
“干杯！庆祝我们婷宜荣耀回归！” 范晓萤高举着冰镇啤酒杯，声音清脆响亮。
“干杯！” 戚百草也笑着举起手中的果汁，眼中是纯粹的崇拜。
“谢谢大家！” 方婷宜笑容灿烂，脸颊还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她端起自己那杯冰可乐，正要和大家碰杯，目光却习惯性地扫过身边安静坐着的陆祁。
陆祁面前的玻璃杯里，盛着的冰可乐正冒着微弱的白气，她苍白的指尖搭在微凉的杯壁上，安静地微笑着，融入这份欢腾，却又像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膜。
方婷宜的动作顿住了。她放下自己的可乐，转头对旁边的服务员招招手：“麻烦一下，给我们换一壶常温的酸梅汤。”
“婷宜姐？” 范晓萤疑惑地眨眨眼，“你不是最爱冰可乐吗？”
方婷宜没理会她，视线落在陆祁身上，语气带着点不容置疑：“阿祁不能喝太冰的，胃会不舒服，酸梅汤解腻开胃，常温的正好。” 语气随意，仿佛只是顺手为之。
服务员很快端来一壶色泽浓郁的酸梅汤，温度适宜地倒入陆祁面前的空杯里，深紫红的液体在灯光下漾开柔和的光泽，酸甜的气息悄然散开。
陆祁微微一怔，看着杯中那抹熟悉的深紫红，又抬眼看向方婷宜。
方婷宜正忙着和范晓萤争论刚才比赛的一个精彩瞬间，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生动。
完全没在意自己刚才那句“顺口一提”的话在陆祁心里激起了怎样的涟漪。
一股细密的暖流，混杂着微涩的酸楚，悄然漫过陆祁的心田。
陆祁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动容。
她端起那杯常温的酸梅汤，轻轻啜饮一口，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开来，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喉咙深处隐约的腥甜感，也奇异地安抚了胸腔里那点熟悉的闷涩。
“谢谢…”
“谢什么。” 方婷宜正好转过头，捕捉到她唇边那抹极淡的笑意，自己也扬了扬下巴，“快尝尝这个，他们家的招牌，可好吃了！”
她不由分说地用公筷夹了一块裹着浓郁酱汁的排骨，放进陆祁面前的小碟子里，动作自然得如同呼吸。
陆祁看着碟子里那块的排骨，又看看方婷宜亮晶晶的、催促的眼神，轻轻“嗯”了一声，拿起筷子。
席间气氛热烈，范晓萤妙语连珠，戚百草安静地笑着补充，方婷宜更是主角，神采飞扬地分享着训练心得和复出后的感受，偶尔被范晓萤夸张的模仿逗得前仰后合。
陆祁话不多，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在方婷宜看过来时，给予一个肯定的眼神或一句简短的回应。
她小口吃着方婷宜夹来的菜，喝着温热的酸梅汤，看着身边人鲜活生动的笑靥，胸腔里那颗脆弱的心脏，在持续的闷痛中，竟也生出一丝近乎奢侈的安宁与满足。
仿佛只要看着她这样笑，这样充满活力地存在，自己承受的所有疲惫与隐痛，都有了沉甸甸的意义。
晚餐在欢声笑语中结束。告别了范晓萤和戚百草，方婷宜和陆祁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夏夜的风终于带上了些许凉意，吹散了白天的燥热，也吹拂起陆祁耳畔几缕银色的发丝。
街道两旁的行道树在路灯下投下斑驳的光影，行人三三两两，步履悠闲。
路过一个街心小公园的入口，一阵喧闹声吸引了方婷宜的注意，公园门口的空地上，支着一个小小的套圈摊。
彩灯闪烁，地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小玩意——廉价的陶瓷摆件、塑料玩具、还有一堆毛茸茸的布偶。一个看起来憨厚的中年摊主正吆喝着：“十块钱十个圈！套中什么拿什么！大奖毛绒熊一只！”
几个小孩子围着摊位跃跃欲试，叽叽喳喳。
方婷宜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入了星辰。“咦？套圈！” 她兴致勃勃地拉住陆祁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就往摊位前走，“走走走，阿祁，看我给你露一手！”
陆祁被她拉着，顺从地跟了过去，手腕处传来的温热触感让她指尖微颤，却并未挣开，只是安静地站在摊位旁稍远一点的地方，看着方婷宜像个发现了宝藏的孩子，兴冲冲地扫码付了钱，从摊主手里接过十个轻飘飘的塑料圈。
“看好了啊！” 方婷宜挽起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眼神专注地盯着地上那只最大的、棕色的毛绒小熊布偶。
它被放在最远的一排，在一堆小玩意儿里显得格外突出。
她深吸一口气，手腕一抖，塑料圈脱手飞出，划出一道弧线，然后…轻飘飘地落在了离小熊还有半米远的地上。
“哎呀！就差一点点！” 方婷宜懊恼地跺了跺脚。
她不死心，又扔出一个。偏了。再一个，力道大了，首接飞过小熊头顶。第西个，碰到小熊的耳朵，弹开了。第五个、第六个……接连落空。
摊主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周围几个看热闹的小孩也发出善意的笑声。
方婷宜的鼻尖沁出了细小的汗珠，脸颊因为专注和不服输而涨得通红，她抿着唇，眼神愈发锐利，像个在赛场上遇到了难缠对手的战士，全身的劲儿都绷紧了。
陆祁站在几步开外，背靠着一棵梧桐树粗糙的树干，静静地看着她。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在彩灯下跳跃、尝试的身影，眼眸中是无声的专注和一种近乎纵容的温柔。
看着她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毫不犹豫地拿起新的塑料圈，那股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倔强劲儿，和七岁那年努力训练的小小身影，在陆祁的记忆里奇妙地重叠了。
她苍白的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丝极淡、极柔的弧度。
“我就不信了！” 方婷宜手里只剩下最后三个圈了。她甩了甩有些发酸的手腕，屏住呼吸，眯起眼睛，手臂的线条绷得紧紧的，像是在计算着最精妙的出腿角度。这一次，她抛出的动作格外沉稳。
塑料圈在空中旋转着，划出一个低平的抛物线，不偏不倚，稳稳地落下——正好套在了那只棕色小熊圆滚滚的脑袋上！
“哇！中了！中了！” 方婷宜猛地跳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欢呼雀跃，脸上绽放出比赢得比赛时还要纯粹灿烂的笑容。
她指着那被套中的小熊，兴奋地看向陆祁：“阿祁！你看！我套中了！厉害吧！”
陆祁眼中的笑意加深，轻轻点头，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格外柔和清晰：“嗯，很厉害。” 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肯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摊主笑着把那只半人高的棕色小熊玩偶拿起来，递给方婷宜：“小姑娘手气不错啊！拿着！”
方婷宜接过软乎乎、毛茸茸的小熊，开心地抱了个满怀，她抱着小熊，几步就蹦到陆祁面前，眼睛亮晶晶的，带着运动后未褪尽的兴奋红晕。
她没有任何犹豫，首接把怀里那个几乎和她差不多大的、软乎乎的棕色小熊玩偶，一股脑儿塞进了陆祁的怀里。
“喏！给你！” 她的语气带着点小得意，又透着理所当然的亲昵。
陆祁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撞得微微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伸手抱住了那个几乎填满她整个怀抱的毛茸茸的大家伙。
玩偶带着方婷宜怀抱的温热和塑料圈摊位上特有的廉价香精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她有些怔忡地低头看着怀里憨态可掬的小熊，又抬眼看向方婷宜。
方婷宜正看着她，路灯的光芒落在她明亮的眼睛里，像盛满了碎钻的湖泊。
她的笑容依旧灿烂，带着点不好意思，却又无比真诚地开口：“这段时间……谢谢你照顾我啊，阿祁…” 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只是脸上的笑容更明亮了些，仿佛驱散了所有阴霾，“这个小熊，就当…谢礼啦！不许嫌弃！”
夜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远处街道的车流声像是模糊的背景音。
陆祁抱着怀里软绵绵、沉甸甸的小熊，感受着那份真实的、带着方婷宜体温和气息的触感，看着方婷宜近在咫尺的、毫无阴霾的灿烂笑颜，听着那句简单却首击心底的“谢谢你照顾我”。
胸腔里那颗被病痛和爱恋反复折磨的心脏，在这一刻，像是被投入了一颗温暖的、裹着厚厚糖衣的药丸。
苦涩的棱角被瞬间软化，融化开难以言喻的甜，那甜意丝丝缕缕地渗透，几乎要满溢出来，连带着眼眶都微微泛起酸涩的热意。
她努力压下喉咙的哽咽和翻涌的情绪，最终，所有的悸动、酸楚、满足、和那无法言说的深情，都只化作唇边一个清浅却无比真实、无比温柔的笑容。
“嗯。” 她轻轻应了一声，将怀里的小熊抱得更紧了些，仿佛抱住了整个世界的光源，“不嫌弃。”
方婷宜看着她难得露出的真切笑容，自己也开心地笑起来，眉眼弯弯，像两弯新月。
两人相视一笑，昏黄的灯光下，一个抱着巨大的玩偶，笑容温柔似水；一个站在旁边，笑容灿烂如阳。
这一刻，仿佛连夏夜的晚风都变得格外温柔缱绻。
回到陆家，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城市的万家灯火，只有床头一盏小小的夜灯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像一轮沉静的月亮。
房间里静得能听到自己清浅的呼吸声。
陆祁洗漱完毕，换上柔软的丝质睡裙，她没有立刻躺下，而是走到床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那只巨大的棕色小熊布偶，安放在宽大床铺的里侧。
她细心地调整了一下小熊歪着的脑袋，让它看起来更端正舒服些。
做完这一切，她才掀开薄被躺下，侧过身，面朝着那只毛茸茸的玩偶。
她伸出手臂，轻轻地、珍重地将小熊环抱进怀里。
脸颊贴上小熊柔软蓬松的绒毛，鼻腔里立刻充盈着那股淡淡的、混合着方婷宜气息和廉价香精的味道。
这味道并不算好闻，却奇异地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和踏实。
黑暗中，陆祁闭上眼。
指尖无意识地轻轻着小熊身上柔软的绒毛，仿佛在描摹着一个熟悉又遥不可及的轮廓。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方婷宜将小熊塞给她时那灿烂的笑脸，那句“谢谢你照顾我”的真诚话语，还有更早之前，在赛场聚光灯下，她带着汗水和荣耀扑进自己怀里的滚烫温度，以及晚餐时，她自然地为自己换掉冰饮、夹来热菜时那理所当然的关切……
一幕幕画面，带着声音、温度、气息，清晰地在眼前掠过。
怀里抱着的小熊，仿佛成了一个沉默的见证者，承载着所有那些她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而汹涌的爱恋与渴望。
她将脸更深地埋进小熊柔软的颈窝，汲取着那一点点残留的、属于方婷宜的温暖气息，冰冷的指尖也蜷缩着，陷入小熊柔软的腹部。
身体积累的疲惫如同沉重的潮水，终于彻底将她淹没，在令人安心的黑暗和怀中那份柔软的触感包裹下，陆祁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而均匀，紧蹙的眉头也缓缓舒展开来。
苍白的脸上，那惯常的清冷疏离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孩童般的依赖和脆弱。
昏黄的夜灯光晕，温柔地笼罩着床上相拥的身影——一个苍白脆弱的女孩，紧紧拥抱着一个巨大的、憨态可掬的棕色小熊，仿佛在拥抱着一片温暖的、毛茸茸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