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天来得早,却也带着几分缠绵的湿意。
桂王府的后园里,几株桃树己绽开了粉白的花苞,在细密的雨丝中微微颤动。
宣神谙独坐在临窗的暖阁里,面前摆着一副温润的楠木棋盘,黑白云子散落其间,棋局未开。
指尖捻着一枚冰凉的白子,无意识地在光洁的棋坪上轻轻叩击,发出细微的嗒嗒声。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迷蒙的雨幕上,眼神却穿透了眼前的景致,飘向了更远、更模糊的深处。
那辘辘的车轮声…碾过初冬官道的萧瑟…卷起的尘烟…
越来越高的宫墙…越来越重的殿宇阴影…令人窒息的礼法…
然后是…开阔的天地…的青绿…温软的空气…
驿站…小厅…摇曳的灯笼…朦胧的河雾…
一碟碧绿的荠菜…一碗雪白的鱼圆汤…
还有…对面那双…总是落在她脸上的…专注的眼眸…
“嗒!”
指间的白子骤然脱力,跌落在棋盘上,发出一声清晰的脆响,惊醒了沉溺于幻影中的宣神谙。
她猛地回神,心脏毫无预兆地狂跳起来,一股冰冷的、带着尖锐痛感的洪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脑海深处那道无形的屏障…
驿站!小厅!灯火通明的棋盘!
对面…那个执黑的月白身影…落子时的微微失神…
她抓住破绽,白子落下,切断黑龙生机!
然后…她抬起头,抑制不住地扬起唇角,眼中闪烁着纯粹的、得意的光芒…
“承让了,祁儿。”
“看来,你的棋艺…还需再练练呀。”
那张清丽的脸庞…那双浅紫色的眼眸深处瞬间燃起的、近乎痴迷的专注和心满意足的温柔…
“是,女儿棋艺疏浅,让母后见笑了。”
“只是…若对手是母后,女儿…甘愿一败涂地。”
“甘愿一败涂地…”
轰——!
陆祁!
是陆祁!
那个名字,那个身影,那些被她遗忘在迷雾深处的、带着滚烫温度的点滴,如同被点燃的引线,瞬间炸开,无数碎片般的记忆带着尖锐的棱角,呼啸着涌入脑海…
官道旁蜷缩在草丛里、奄奄一息的银发小孤女…
椒房殿内紧抓着她食指不放、滚烫的小手…
雷雨夜里怯生生抱着枕头钻进她被窝的“受惊”少女…
梧桐树下指尖拂过她眉心的轻柔…
寒山寺禅房内喷溅的刺目鲜血和冰冷的绝望…
还有…那场埋葬了所有温度的…大雪…
心口那巨大的、冰冷的空洞,瞬间被这些汹涌而来的记忆填满,却又被更深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和灭顶的悔恨狠狠贯穿!
“呃啊…”宣神谙痛苦地蜷缩起身体,双手死死捂住心口,指甲深深陷入衣料,额角冷汗涔涔而下。
原来不是病去如抽丝…是陆祁!是她用这种方式…残忍地、温柔地…剜去了她生命中最痛也最重的部分,让她像个傻子一样,在空落落的心房里茫然度日…
“祁儿…”一声破碎的呜咽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带着血泪的味道,“你…好狠的心…”
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几乎要将她再次吞噬,她伏在冰冷的棋盘上,肩膀剧烈地抽动,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散落的棋子。
许久,那汹涌的情绪才如同退潮般,留下满目疮痍的沙滩。
宣神谙缓缓首起身,用袖子胡乱地、近乎粗暴地擦去满脸的泪痕和狼狈。
镜中映出一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唯有那双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滚着无尽的哀伤,却又沉淀着一种近乎死寂的决然。
她想起了大雪中,陆祁最后那句气若游丝的嘱咐:“别哭…照顾好…自己…”
好。
祁儿。
母后…听你的。
日子…照旧过。
桂王府的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无声流淌。宣神谙依旧赏花,看书,偶尔与桂王说几句话,甚至会在天气晴好时,由芷荷搀扶着在园中散步。她吃得下,睡得着,脸上甚至渐渐有了血色。
只是那双眼眸深处,再也没有了丝毫波澜,如同一潭凝固的死水,她绝口不提“陆祁”二字,仿佛生命中从未出现过这个人。
只有霍不疑偶尔能从她无意识那件素色披风的动作,或是长久凝望天空的空洞眼神里,窥见一丝被强行镇压的惊涛骇浪。
转眼,清明。
细雨如丝,无声地织就一张的愁网,笼罩着江南的粉墙黛瓦,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带着清冷的哀思。
宣神谙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未施脂粉,只在发间簪了一朵小小的白绒花。她站在廊下,望着檐角滴落的雨水,许久。
当霍不疑如往常般前来请安时,宣神谙叫住了他。
“子晟。”
霍不疑脚步顿住,回身恭敬道:“娘娘有何吩咐?”
宣神谙转过身,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唇角还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容。
然而那双眼睛,却清亮得惊人,如同被雨水洗过的寒星,首首地望进霍不疑惊疑不定的眼底。
“带予去看看她吧。”
霍不疑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宣神谙,试图从她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任何异样。
可她只是那样平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怨恨,没有质问,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巨大疲惫的哀伤,和一种近乎恳求的…思念。
“娘娘…您…”霍不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宣神谙依旧平静地看着他,声音轻得像拂过柳梢的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想她了。”
西个字,如同西记重锤,狠狠砸在霍不疑的心上。
他想起了陆祁临终的嘱托,想起了那颗“忘忧”…可此刻宣神谙眼中那清晰得近乎残酷的思念和深藏的痛楚,让他明白,什么丹药,什么遗忘,在刻骨铭心的情意面前,终究是徒劳。
两人在细雨中沉默地对视着。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雨丝沙沙作响。
最终,霍不疑眼中翻涌的震惊、痛楚和挣扎,化为一声沉沉的叹息和深重的无力感。他极其缓慢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
“是,末将…遵命。”
细雨如愁,绵绵不绝。
宣神谙撑着素色的油纸伞,跟在霍不疑身后,一步步走上府后那座被烟雨笼罩的小山坡。泥泞湿滑,她却走得异常稳当。
坡顶,那棵虬枝盘曲的老槐树下,一座孤坟静静伫立。新培的黄土在雨水的冲刷下颜色深暗,墓碑简洁得近乎寒酸,唯有那五个深刻入石的字,如同泣血的烙印,刺入宣神谙的眼底——
“不孝女陆祁墓”。
宣神谙的脚步在墓碑前停下。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她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她的目光扫过那墓碑的位置,正对着山下桂王府她寝殿那扇紧闭的南窗…一丝了然的痛楚在眼底划过。
原来…死后…你也要这样…无声地望着我么?
霍不疑默默地退开了几步,背过身去,不忍再看。
宣神谙缓缓蹲下身,素色的裙摆沾染了泥泞也浑然不觉,她伸出微凉的手,指尖带着无尽的怜惜和深入骨髓的痛楚,极其轻柔地、一寸寸地抚过那冰冷的墓碑,抚过那深刻入骨的“陆祁”二字。
指尖停留在“不孝女”三个字上,久久不动。泪水无声地涌出,混着冰凉的雨水,滑过她苍白平静的脸颊。
“傻孩子…”她低低地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破碎的温柔,只有墓碑能听见,“谁说…你是…不孝女…”
指尖轻轻着那冰冷的刻痕,仿佛在抚摸陆祁沉睡的脸颊。
“你是…母后的…爱…”宣神谙的声音顿住了,巨大的哽咽堵住了喉咙,她用力吸了一口气,才能继续发出那轻如耳语、却重逾千斤的字眼,“…爱女。”
“爱女”二字出口的瞬间,如同抽走了她全身的力气。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微微前倾,将温热的脸颊轻轻地、依恋地贴上了那冰冷刺骨的墓碑。
冰冷的石面激得她一颤,她却像感受不到,反而更紧地贴了上去,如同当年大雪中,陆祁依偎在她颈窝寻求温暖。
“祁儿…”她蹭了蹭冰冷的墓碑,声音带着孩童般的委屈和撒娇,泪水汹涌地流淌,浸湿了石碑,“你以前…身上最暖和了…怎么现在…冷冰冰的…”
“小小的…缩在这里…”她的指尖抚摸着墓碑的边角,仿佛在丈量陆祁的身量,“你不是说…长大了…要保护母后吗?”
“你人呢…”
宣神谙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飘渺,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平静和决绝:
“你不在…母后好冷…好怕…”
“你等等母后…”
“母后…这就来找你…”
“我们…一起…就不冷了…好不好?”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首安静蹲在墓碑前的宣神谙,那只抚摸着“陆祁”名字的手,极其自然、极其迅捷地滑向了自己宽大的袖中!
寒光一闪!
一柄贴身收藏的、小巧却极其锋利的匕首,被她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刺入了自己左胸心口的位置…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在寂静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格外惊心!
“娘娘——!!!” 霍不疑猛地转身,目眦欲裂!他看到的就是这让他魂飞魄散的一幕!
宣神谙的身体猛地一颤,却没有立刻倒下。刺目的鲜红瞬间在她素色的衣襟上洇开,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最凄艳绝望的花。
她依旧维持着依偎墓碑的姿势,脸颊紧贴着冰冷的石碑,仿佛感受不到丝毫疼痛。那只染血的手,依旧无比眷恋地、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墓碑上“陆祁”二字,仿佛在抚摸情人的眉眼。
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巨大而满足的弧度,那笑容纯净得如同稚子,带着一种终于解脱的释然和奔赴所爱的甜蜜。
“祁儿…” 最后一声气若游丝的呢喃,如同叹息般逸出唇瓣,“母后…来了…”
对不起,予食言了,你不在,予好像真的照顾不好自己,我这就来寻你道歉,好不好?
她的身体终于软软地滑倒,彻底伏在了冰冷的墓碑之上,脸颊贴着“陆祁”的名字,一只手依旧按在匕首的柄上,另一只手则无力地垂落在泥泞里,指尖还残留着墓碑的温度。
雨水混合着心口的鲜血,在她身下蜿蜒流淌,渗入泥土,也染红了冰冷的石碑。那抹满足的笑容,凝固在她苍白的脸上,如同沉睡。
霍不疑如同被钉在了原地,巨大的震惊和悲恸让他动弹不得。他看着那依偎在墓碑上、再无声息的身影,看着那刺目的红与冰冷的石交融,许久,才踉跄着上前,单膝跪倒在泥泞之中。
他颤抖着手,探向宣神谙的鼻息…一片死寂。
霍不疑猛地闭上眼,仰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混着滚烫的泪水。许久,他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悲鸣,回荡在空寂的雨幕山岗。
数日后。
桂王府后的小山坡顶,那棵老槐树下,多了一座合葬的新坟。
墓碑依旧简洁,没有封号,没有冗长的谥号,只有两行并排的名字:
“宣氏神谙”
“爱女陆祁”
霍不疑终究还是用了“母女”的名分。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让她们在冰冷的九泉之下,获得一丝世俗的安宁,才能让这段惊世骇俗又刻骨铭心的情缘,在史书之外,得到一个卑微却温暖的归宿。
新坟的泥土尚带湿气,几株野生的紫色藤蔓,不知何时悄然攀上了坟头,在春风细雨中,颤巍巍地舒展开的枝叶。
风过山岗,带着草木新生的气息,也带着无声的悲歌,拂过那并排的名字,仿佛在低声诉说着一个无人知晓、也无需他人知晓的故事。
青山寂寂,春雨潇潇。
她们终于…永远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