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木盒被霍不疑捧在手中,沉甸甸的,如同里面盛放的不是奇珍,而是他一颗被愧疚和秘密压得喘不过气的心。他步履沉重地踏入宣神谙休养的暖阁,熏炉里安神香的气息氤氲,却驱不散他眉宇间的凝重。
“娘娘,”霍不疑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稳,他微微躬身,将木盒呈上,“此物…是末将一位…故交,托末将转交娘娘的。言说…是些微心意,聊表…敬慕。”
宣神谙正倚在软榻上,手中握着一卷书,却并未翻动几页。
自那场大病初愈,她总觉得心口缺了一块,空落落的,无端端便会陷入一种莫名的怔忡。
此刻闻言,她抬起眼,目光落在那个雕工古朴、散发着淡淡木香的盒子上,眼中掠过一丝茫然。
“故交?”她轻声重复,声音带着久病后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予…似乎…不记得…”
“是。”霍不疑喉头滚动了一下,避开她探寻的目光,将盒子轻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那位…故人,性情疏阔,不喜拘束,游历天下,行踪难定。只是…一首对娘娘心怀敬仰,言及娘娘仁心淑德,堪为天下女子典范。这些…”
他指了指盒子,“…是她这些年…走南闯北,偶然所得,觉得…或许娘娘会喜欢。”
宣神谙的目光被那盒子吸引,那空茫的心绪似乎被勾起一丝微澜,她放下书卷,伸出依旧有些苍白的手,指尖触碰到微凉的紫檀木盖。
盒盖被轻轻打开,没有机括的声响,只有木料摩擦的微吟。
暖阁内柔和的光线下,盒中珍宝的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沉淀的、温润的光华。
一枚通体无暇、触手生温的羊脂白玉蝉静静躺在锦缎中央,玉质细腻得如同凝脂,蝉翼轻薄,仿佛下一刻便要振翅而飞。
旁边是一卷古旧却保存完好的手抄经书,墨色沉敛,字迹清雅端方,透着一股虔诚的宁静。
几匣子未曾见过的异域香料,封口严密,却似乎仍有丝丝缕缕清冽或馥郁的幽香逸散出来。
还有一支造型别致、镶嵌着细碎蓝宝石的金簪,光华内蕴,不显张扬,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甚至还有宣太公遗物…
那最底下,压着一件折叠整齐的素色软缎披风,料子极好,触手柔软光滑,仿佛还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暖香…
宣神谙的目光一件件扫过这些物件,动作极轻,指尖拂过那温润的玉蝉,那带着墨香的经卷,那神秘的香料,那精致的金簪…最后,停留在那件素色披风上。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着披风的料子,一种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熟悉感如同水底的游鱼,轻轻撞了一下她记忆的壁垒,却又迅速沉没,只留下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这些…”宣神谙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疑和探寻,她抬起头,看向依旧垂手侍立、面色紧绷的霍不疑,“都是…你那位故交…特意为予寻来的?”
霍不疑的心猛地一紧,几乎要跳出胸膛。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目光落在宣神谙那双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茫然、此刻却又因眼前之物而微微亮起一丝困惑光亮的眼眸上。
他艰难地点了点头,声音干涩:“是。她…费了许多心思,走了许多地方…她说,娘娘…值得世间最好的。”
宣神谙的指尖在披风的料子上顿住了。她微微垂下眼睫,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眸中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暖阁里一片寂静,只有熏炉里香灰偶尔落下的细微声响。
许久,她极轻、极轻地开口,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那…她现在何处?”
“游历西方。”霍不疑几乎是立刻、斩钉截铁地给出了那个早己准备好的答案,声音快得有些不自然,“他…向来如此,行踪飘忽,如闲云野鹤,不喜羁绊。此番…托末将转交此物后,便己…不知所踪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试图让语气显得更自然些:“娘娘不必挂怀。她…心意己到,想来…也是不愿娘娘为她费神。”
宣神谙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盒中那件素色披风上,指尖依旧停留在那柔软的料子上,许久未曾移动。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飘渺,听不出任何情绪,“知道了。”
霍不疑看着她平静得过分的侧脸,看着她指尖那近乎凝固的动作,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终于能稍稍松动一些,却又被更深的、沉甸甸的酸楚和负罪感所取代。
他躬身行礼:“若娘娘无其他吩咐,末将…告退。”
宣神谙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只是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目光仿佛被那件素色的披风牢牢吸住。
霍不疑不敢再看,亦不敢再留,无声地退出了暖阁,轻轻带上了门,玄色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步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他并未看见,在他转身离去的瞬间——
暖阁内,倚在软榻上的宣神谙,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晃了一下。
那一首停留在披风料子上的指尖,骤然蜷缩起来,用力地攥紧了那柔软的布料,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方才那点茫然和困惑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薄雾,瞬间被一种极其锐利、极其清晰的痛楚所取代…
“呃…”一声极其压抑、几乎听不见的短促闷哼从她紧抿的唇间逸出。
她猛地抬起另一只手,死死地按住了自己的心口位置,那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捏,痛得她瞬间弓起了背脊,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脸色比方才更加惨白…
这痛楚…
这尖锐得几乎要撕裂灵魂的痛楚…
为何而来?
为了什么?
宣神谙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尝到血腥味,才能抑制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呜咽。
她茫然又惊恐地睁大眼睛,看向盒中那件素色披风,看向那枚温润的玉蝉,看向那卷沉静的经书…霍不疑的话语在耳边回响——“特意为予寻来的”、“费了许多心思”、“走了许多地方”…
一个模糊的、如同水中倒影般的轮廓在她混乱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任何实质,却带着一种让她灵魂都为之战栗的熟悉感…
是谁?
到底是谁?!
她拼命去想,用尽全身力气去捕捉那转瞬即逝的影像,可脑海深处如同被一层浓稠冰冷、坚不可摧的寒冰所覆盖,任她如何撞击,都纹丝不动,只传来阵阵令人绝望的钝痛和更深的空茫。
心口的剧痛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下更深的冰冷和一种无法言说的疲惫。宣神谙缓缓松开紧攥着披风的手,指节僵硬发白。
宣神谙无力地靠回软枕,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神重新变得空洞,只是那空洞深处,多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不见底的哀伤和…茫然无措的恐惧。
她不再看那盒子,仿佛那是一个会吞噬她心智的魔物,目光转向窗外,庭院里积雪未消,阳光惨白地照在冰冷的琉璃瓦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她就这样怔怔地望着,许久,许久。
暖炉里的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熏香的气息依旧萦绕,却再也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心,依旧是空的。
只是那空洞里,似乎多了一道看不见的、却时刻在渗着寒气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