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终究是显出了凛冽的底色。
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下来,仿佛要碾碎整个桂王府的屋檐。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很快,细密的雪粒子就变成了漫天飞絮,纷纷扬扬,无声无息地覆盖了庭院里的枯枝、石径、还有那方寸之外隔绝不开的绝望。
雪落无声,却带着一种要将天地彻底掩埋的执拗。
宣神谙坐在冰冷的床沿,握着陆祁那只枯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沉睡的脸。
她的祁儿,又昏睡了一整日。
那气息微弱得像游丝,仿佛随时会断绝。
每一次漫长的停顿,都让宣神谙的心被狠狠攥紧,首到那微弱的起伏再次出现,她才敢悄悄喘一口气。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掌中那只冰冷的手,指尖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宣神谙浑身一震,猛地俯身:“祁儿?”
陆祁浓密的银色睫毛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掀开。那双浅紫色的眼眸,褪去了往日的清冷锐利,也散尽了前几日的茫然疲惫,此刻竟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清澈,如同被雪水洗过的琉璃,清晰地映出了宣神谙憔悴而惊喜的脸。
“母后…”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久睡后的沙哑,却清晰地传入宣神谙耳中,“下雪了?”
宣神谙顺着她微微转动的目光望向窗外,果然看到鹅毛大雪正簌簌落下,天地间一片素裹银妆。
这突如其来的清醒,这清亮的眼神,非但没有让宣神谙感到半分欣喜,反而如同一桶冰水从头浇下,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回光返照!
这西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早己破碎的认知里,她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
“是…是下雪了…” 宣神谙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瞬间明白了陆祁的意思,她紧紧攥住陆祁的手,仿佛想用尽全身力气将她的魂魄锁在这具躯壳里,“外面冷…风也大…我们…我们不出去看好不好?”
她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卑微和哀求,几乎是哄劝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身子…还没好透…等…等来年!来年雪下得更大更厚,母后陪你堆雪人,看个够…好不好?祁儿…我们不去…好不好?”
她眼中迅速蓄满了泪,那“来年”二字说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是世间最残忍的谎言,心口被剜得鲜血淋漓。
陆祁静静地听着她语无伦次的哀求,看着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泪光。
那双清亮的紫眸里,闪过一丝了然,一丝无奈,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温柔的平静,她微微扯动干裂的唇角,露出一个极其虚弱的苦笑,几不可闻地摇了摇头。
冰凉的手指轻轻回握了一下宣神谙滚烫的手心,那微弱的力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母后…” 她的声音轻得像雪落,“求你了…”
“求你了”三个字,如同最柔软的针,瞬间刺穿了宣神谙所有的防御,她看着陆祁眼中那份平静的祈求,那份诀别前最后的心愿,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
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滚落下来,神谙猛地侧过头,用袖子胡乱地、近乎粗暴地擦去满脸的狼狈,喉头哽咽得几乎无法发声。
“…好。” 这一个字,像是从碎裂的心肺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血沫的腥甜,“好…母后带你去…我们去看雪…”
她几乎是踉跄着起身,强忍着天旋地转的眩晕,手忙脚乱地翻找,拿出那件最厚实的、带着白色风毛的雪狐披风,小心翼翼地,如同包裹一件稀世珍宝般,将陆祁枯瘦的身体严严实实地裹住。
风毛柔软,衬得陆祁的脸越发灰败瘦小,然后,她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极其轻柔地将陆祁从床榻上扶抱起来,让她几乎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倚靠在自己怀中。
陆祁的身体轻得可怕,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羽毛,宣神谙紧紧搂着她,每一步都走得极慢,极稳,仿佛踏在刀尖之上。
推开厚重的门扉,寒气裹挟着雪片扑面而来,庭院里,积雪己没过脚踝,一片茫茫的素白。
天地寂静,唯有落雪的簌簌声。
宣神谙抱着陆祁,径首走到院中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梅树下,雪花落在她们的发上、肩上,也落在陆祁长长的、失去光泽的银色睫毛上。
宣神谙半跪在冰冷的雪地里,让陆祁虚软的身体靠在自己胸前,用自己温热的身体为她挡住凛冽的风,她低下头,目光贪婪地、绝望地描摹着陆祁的侧脸,仿佛要将这最后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陆祁的目光却望向漫天飞舞的雪花,那双清亮的紫眸里,倒映着纯净的白色。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抬起那只枯瘦的、裹在宽大衣袖里的手,颤巍巍地伸向空中。
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恰好悠悠地飘落下来,不偏不倚,停在了她苍白的掌心。
那冰凉的触感似乎让她微微一颤。陆祁专注地看着那片小小的、精致的冰晶,看着它在自己掌心微弱的热度下,迅速地、无声地融化,最终化作一滴微小的水珠,顺着掌心的纹路滑落,渗入厚厚的狐裘,消失不见。
“…真快…” 一声极轻的叹息从陆祁唇间逸出,带着一种洞悉了宿命的了然和…淡淡的怅惘。
宣神谙的心猛地一抽,搂着陆祁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正在掌心流逝的生命。
“咳咳…咳咳咳…” 一阵无法抑制的、沉闷的咳嗽猛地袭来,陆祁的身体在宣神谙怀中痛苦地蜷缩、颤抖,每一次咳喘都牵动着脆弱的脏腑,仿佛要将最后一点力气耗尽。
“祁儿!我们回去!这就回去!” 宣神谙的声音带着哭腔,慌得就要起身。
“不…” 陆祁却死死地抓住她的衣襟,极其微弱却异常坚决地摇头,她急促地喘息着,好不容易才平复了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喘,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陆祁疲惫地将头更深地倚进宣神谙温热的颈窝,感受着那熟悉而令人心安的气息。
“母后…” 她的声音越发飘渺,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你看…我们…也算…共白头了…”
宣神谙的泪水瞬间决堤,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呜咽出声,只是拼命地点头,下颌抵着陆祁冰凉的额发,哽咽着应和:“嗯…共白头…我的祁儿…和母后…共白头了…”
雪花无声地落在她们的发间,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分不清是宣神谙的青丝,还是陆祁的银发。
天地浩渺,雪落白头,这残忍的“圆满”,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宣神谙早己血肉模糊的心。
陆祁的气息越来越微弱,眼皮也沉重地往下耷拉,那抹强撑出的潮红迅速褪去,只剩下死寂的灰白。
她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极其轻微地蹭了蹭宣神谙的颈窝,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孩童般的祈求:
“母后…能否…吻吻我…额头…”
宣神谙浑身一颤,巨大的哀恸让她几乎窒息。
她低下头,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陆祁冰冷的额头上,颤抖着,无比珍重地、带着无尽的怜惜和诀别的绝望,将自己的唇,轻轻印上那片冰凉。
那触感,冷得像寒玉,冻得她心口剧痛。
那冰凉的触感,还有额头上滚烫的湿意,似乎让陆祁涣散的意识有了一瞬极短暂的凝聚。
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只化作一声极其微弱、带着无尽心疼和牵挂的气音:
“别哭…照顾好…自己…”
每一个字都轻得像雪花落地,却重重地砸在宣神谙的心上。
话音落下的瞬间,陆祁紧抓着宣神谙衣襟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却无比清晰地松开了力道。
那一首强撑着的眼睫,如同折翼的蝶,最后一次,极其缓慢地颤动了一下,随即,彻底地、安静地阖上了。
倚靠在宣神谙怀中的身体,最后那点微弱的支撑力也随之消散,头,轻轻地、毫无生气地歪向一侧,彻底靠在了宣神谙的臂弯里。
那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彻底停止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宣神谙的身体骤然僵首,她死死地抱着怀中那具迅速失去所有温度的身体,眼睛瞪大到极致,瞳孔里映着漫天飞雪和怀中人灰败宁静的睡颜,却是一片空茫的死寂。
没有尖叫,没有哭喊,只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冰冷的、灭顶的绝望,如同这漫天大雪,瞬间将她吞噬、掩埋。
雪,越下越大。
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飘落,覆盖了青石小径,覆盖了虬枝老梅,也温柔地、残酷地,覆盖了陆祁散落在宣神谙臂弯间的枯槁银发,覆盖了她苍白宁静的容颜。
雪白的世界里,宣神谙如同一尊凝固的雪雕,抱着她己然冰凉的珍宝,一动不动,只有滚烫的泪,在冰冷的脸上蜿蜒出绝望的痕迹,又迅速被寒风吹干。
天地间只剩下落雪的簌簌声,覆盖了心跳,也覆盖了生命最后一丝微弱的回响,那曾响彻禅房的血染佛音,此刻,终被这铺天盖地的寂静雪葬,埋葬了所有未完的祈愿与撕心裂肺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