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王府的静室内,药香浓稠得化不开,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在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间。
宣神谙猛地睁开眼,意识尚未从昏迷的深渊完全挣脱,巨大的恐慌和心痛便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祁儿!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响,她甚至来不及感受自己胸口的窒闷和喉间的腥甜,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从榻上挣扎坐起,动作牵扯到尚未平复的气血,眼前一阵发黑,她却不管不顾,掀开锦被便要下榻。
“娘娘!您不能!” 芷荷和几名宫人慌忙上前阻拦,声音带着哭腔,“您也才刚醒!大夫说您急火攻心,需静养…”
“让开!” 宣神谙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眼中是近乎疯狂的执拗,“祁儿呢?!她在哪?!带我去!”
她推开宫人的搀扶,赤着脚,跌跌撞撞地冲向隔壁那间弥漫着更浓重药味和死亡气息的厢房。
门被猛地推开,昏暗的光线下,陆祁静静地躺在宽大的床榻上,面色灰败如金纸,唇瓣干裂毫无血色,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生命尚未彻底离去。
霍不疑和军医守在榻边,脸上布满凝重与沉痛,看到宣神谙闯入,霍不疑眼中掠过一丝复杂,欲言又止。
宣神谙却仿佛看不见他们。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锁在陆祁毫无生气的脸上。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踉跄着扑到榻边,颤抖的、冰冷的手小心翼翼地、如同触碰易碎的琉璃般,抚上陆祁冰凉的脸颊。
“祁儿…祁儿…” 她低声呼唤,声音带着泣血的哀求和绝望,“醒醒…看看予…看看予好不好…”
或许是她的呼唤穿透了沉重的黑暗,或许是那冰凉的触碰惊动了沉睡的意识。
许久,久到宣神谙的心几乎要沉入冰窟时,陆祁浓密的银色睫毛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
随即,又一下。
终于,那沉重的眼睑艰难地掀开了一道缝隙,露出的浅紫色眼眸起初是涣散而茫然的,在昏暗的光线下缓慢地聚焦,最后,一点一点地,落在了宣神谙布满泪痕、写满巨大恐惧和心疼的脸上。
陆祁的瞳孔似乎收缩了一下,随即,那毫无血色的唇瓣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弱的弧度。
那笑容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碎的温柔和…浓得化不开的愧疚。
“母…后…” 破碎的气音从她干裂的唇间逸出,带着浓重的喘息,“对…不起…” 她每说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伴随着抑制不住的、沉闷的咳嗽,“又…让您…担心了…”
“咳咳…咳咳咳…” 话未说完,一阵更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陆祁的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瘦弱的肩膀剧烈颤抖,苍白的脸颊因这剧烈的咳喘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一丝刺目的鲜红再次从她紧抿的唇边渗出...
“祁儿!” 宣神谙的心如同被狠狠撕裂,巨大的恐慌让她手足无措,她连忙伸出手,用自己温热的掌心,极其轻柔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一遍遍抚着陆祁剧烈起伏的背脊,试图帮她顺气。
另一只手则慌乱地用柔软的丝帕,小心翼翼地去擦拭她唇边那抹刺目的鲜红,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断滴落在陆祁冰凉的手背上。
“别说话…别说话…” 宣神谙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无尽的哀求,“予不怪你…予只要你…好好的…”
陆祁在剧烈的咳喘间隙,艰难地喘息着,目光贪恋地流连在宣神谙悲痛欲绝的脸上。
那小心翼翼的擦拭,那滚烫的泪水,都像最锋利的刀,凌迟着她早己破碎的心,她想抬手,想拂去母后的泪水,想告诉她别哭,可身体却沉重得不听使唤。
军医端来了新煎的汤药,深褐色的药汁散发着浓烈到刺鼻的苦涩,碗沿还氤氲着滚烫的热气。
宣神谙接过药碗,指尖被烫得微微发红也浑然不觉。
她用小银匙舀起一勺,放在唇边极其轻柔地吹了又吹,首到确认温度适口,才小心翼翼地送到陆祁唇边,声音放得极柔,带着哄劝的意味和一丝孤注一掷的希冀:“祁儿乖,把药喝了…喝了药…就会好起来的…”
陆祁看着那深褐色的药汁,胃里本能地一阵翻江倒海,那浓烈的苦味混合着药气的霸道,让她几欲作呕。
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着这无法带来真正希望、却只能带来短暂折磨的苦水。
然而,当她抬眸,对上宣神谙那双盈满泪水、写满了巨大期待和卑微祈求的眼眸时,所有的抗拒瞬间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压了下去。
那是母后眼中…最后的光。
陆祁极其顺从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顺,微微张开了干裂的唇瓣。
她强忍着胃里的翻涌和喉间再次涌上的血腥气,将那勺温热的、苦涩到极致的药汁,一口一口,极其艰难地吞咽下去。
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细微的颤抖和喉咙里压抑的闷哼。
宣神谙专注地喂着,眼中只有陆祁顺从喝药的侧脸,仿佛这就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赎。
一勺,接着一勺,首到碗底见空。
看着空了的药碗,宣神谙眼中终于燃起一丝微弱的光亮,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她放下碗,拿起帕子,仔细地擦拭着陆祁的唇角,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
“母后…您…也喝药…” 陆祁极其虚弱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喘息和不容置疑的坚持。她的目光落在旁边小几上另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药汁上,那是大夫为宣神谙开的安神定惊的汤药。
宣神谙微微一怔,看着陆祁眼中那份固执的关切,心头又是一阵酸涩的暖流涌过。她顺从地点头:“好,予也喝。”
她端起自己那碗药,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
如今这苦涩对她而言,远不及心中的痛楚万分之一。
看到宣神谙喝完了药,陆祁眼底那丝紧绷的担忧才稍稍松懈,唇角再次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沉入了昏沉的睡梦中。
宣神谙守着她,寸步不离。
喂药、擦身、更换被冷汗浸湿的衣衫…所有事情都亲力亲为。
她仿佛不知疲倦,用尽所有的力气和希望,想要从死神手中夺回她珍视的人。
府中上下都笼罩在一种压抑的、带着一丝虚假希望的平静里。似乎…那碗碗苦药真的起了作用?陆祁昏睡的时间似乎短了些?咳血的次数…似乎也少了些?
只有宣神谙和日夜守候的军医知道,那不过是强弩之末的假象,是陆祁用难以想象的意志力强撑出来的、只为安抚她的幻影。
陆祁的身体,早己油尽灯枯。
宣神谙不甘心。
她搜罗来所有能寻到的珍贵补品,人参、灵芝、雪莲…甚至不顾身份,亲自去向江南名医请教药膳方子。
她笨拙地走进厨房,在厨娘惊惶的目光中,学着生火、切菜、熬煮,她想为陆祁做一碗她能吃得下、或许…能滋养她残破身体的羹汤。
一碗熬得软烂的、带着淡淡药香的鸡茸粥被宣神谙小心翼翼地捧到陆祁榻前,宣神谙舀起一小勺,吹凉,满怀希冀地送到陆祁唇边。
“祁儿,尝尝…予亲手做的…”
陆祁艰难地睁开眼,看着宣神谙眼中那小心翼翼的期待,看着勺子里那温热的粥。胃里瞬间又是一阵剧烈的翻搅,强烈的恶心感让她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可她死死咬住牙关,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挤出一个虚弱无比却异常清晰的笑容。
“嗯…母后做的…一定…好…” 她极其缓慢地张开嘴,如同吞咽最锋利的刀片,将那勺粥含入口中,她强迫自己咀嚼,吞咽,那温热的食物滑过喉咙,带来的不是滋养,而是更剧烈的痛苦和翻涌欲呕的冲动!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灰败,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
宣神谙看着陆祁那强装的笑容下无法掩饰的痛苦和吞咽的艰难,看着她因忍耐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巨大的心疼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放下粥碗,一把抓住了陆祁紧攥着被褥、指节泛白的手!
“别吃了!祁儿…别吃了!” 宣神谙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是予不好…是予没用…做不好…”
陆祁看着宣神谙眼中的痛苦和自责,心头那点强撑瞬间崩塌,她无力地摇了摇头,疲惫地闭上眼,连说话的力气都己耗尽,只有眼角悄然滑落一滴冰凉的泪珠。
从此,宣神谙再也不敢轻易尝试。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陆祁一日比一日更加消瘦,本就单薄的身体如同被抽干了水分的枯枝,轻飘飘地陷在厚厚的锦被里,几乎看不出起伏。
那曾经流淌着月华清辉的银发,也失去了所有光泽,枯槁地散落在枕畔。
陆祁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偶尔醒来,眼神也总是茫然而疲惫,仿佛灵魂己有一半飘向了未知的远方。
又是一个寂静的午后。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无力地洒在冰冷的地砖上,拉出长长的、寂寥的光影。
宣神谙依旧守在榻边。她握着陆祁那只枯瘦得只剩下骨头、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的手,那手轻得可怕,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
榻上的人依旧沉沉昏睡着,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只有胸口那极其细微的起伏证明着生命尚未彻底熄灭。
宣神谙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陆祁凹陷的脸颊和紧闭的眼帘上,她俯下身,用自己温热的脸颊,极其轻柔地贴了贴陆祁冰凉的手背,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流逝的生命。
许久,一声极轻、极低,带着无尽心酸与无奈,仿佛用尽了所有温柔的叹息,在寂静的室内轻轻响起:
“怎么…这么贪睡了呢…”
声音很轻,如同羽毛拂过,却承载着千钧的重量,砸在空旷的房间里,也砸在宣神谙自己早己破碎不堪的心上。
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落,滴在陆祁冰凉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水痕。
残灯在灯罩里摇曳着微弱的光,将宣神谙孤独守护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
江南冬日的午后,阳光惨白,室内一片死寂,唯有那微弱的呼吸声和压抑的抽泣声,交织成一曲无声的、走向终点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