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寺隐于城郊青黛色的山峦之间,古木参天,梵音隐隐。
虽是冬日,山道两旁依旧有苍松翠柏点缀着萧瑟。
马车在山门外停下,宣神谙扶着芷荷的手下了车,深深吸了一口山林间清冽而带着香火气息的空气,只觉得连日来心头那点因陆祁而起的隐忧,似乎也被这方外之地的宁静冲淡了几分。
她转头看向随后下车的陆祁,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洒在陆祁月白色的披风上,映得她本就苍白的脸几近透明,唇色淡得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眸,在望向她时,依旧带着温顺而专注的光亮。
“累吗?”宣神谙走近两步,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替陆祁拢了拢被山风吹开的披风领口,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微凉的颈侧肌肤。
陆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随即绽开一个清浅的笑容,摇头道:“不累。山间空气好,女儿觉得…精神了些。”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试图驱散宣神谙眼中的担忧。
宣神谙看着她强撑的笑容,心头的忧虑并未散去,反而更深。她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陆祁的手臂:“走吧。”
两人在知客僧的引导下,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山径缓步上行。
古刹钟声悠远,涤荡人心。
寺内香客不多,更添几分幽静肃穆。穿过几重殿宇,来到供奉着金身大佛的正殿。檀香的气息浓郁而沉静,高大的佛像垂眸俯视众生,悲悯庄严。
早有僧人备好蒲团,宣神谙在佛像前最前方的蒲团上盈盈跪下,双手合十,姿态虔诚,陆祁则在她身侧稍后一步的位置跪下。
殿内一片寂静,唯有香烛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诵经声。
宣神谙闭上双眼,心神沉静。她心中默念的祈愿,先是天下太平,风调雨顺,国祚绵长;再是为儿女祈愿,愿平安喜乐;最后,她心念微动,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目光极其隐晦地、飞快地扫过身侧跪着的那个单薄身影。
祁儿…
愿佛祖慈悲,佑她…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这个念头带着无比的虔诚和深藏的酸楚,在她心间无声流淌。
就在宣神谙心念转动、目光微瞟的瞬间,陆祁也正闭目凝神,她的所有心神,所有的祈愿,都只凝聚在一个人身上——她身前半步之遥的那抹素雅身影。
神谙…
愿我佛垂怜,佑她余生顺遂,无病无灾,身心康泰,永展欢颜…
愿她…忘了我这悖逆之人带来的所有惊扰与不堪…
愿她…长命百岁,福泽绵长…
陆祁在心中一遍遍默念,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虔诚无比。
伤口的疼痛牵扯着她本就脆弱不堪的心神,加之殿内浓郁的香烛气息和长时间的跪姿,一阵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心口处熟悉的闷痛如同毒蛇般骤然噬咬…
她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膝盖一软,竟首首地向旁边栽倒下去…
“祁儿!”
宣神谙的惊呼几乎同时响起,她一首留着一分心神在陆祁身上,此刻见她身形不稳,想也不想便猛地伸出手臂,一把揽住了陆祁倒下的身体!
温软的身躯带着熟悉的暖香撞入怀中,却轻飘飘得没有多少分量。
宣神谙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紧紧抱住陆祁,感受到她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和瞬间变得冰凉的手,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兜头浇下…
“祁儿!你怎么了?!”宣神谙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她低头看着怀中陆祁紧闭双眼、毫无血色的脸,那脆弱的模样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别吓予!睁开眼!”
陆祁在短暂的眩晕和剧痛中挣扎着找回一丝清明,她强忍着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极其艰难地睁开眼,对上宣神谙写满恐惧和心疼的眼眸。
陆祁努力扯出一个安抚的、却虚弱无比的笑容,声音气若游丝:“母…母后别担心…女儿…女儿没事…就是…腿跪麻了…”
她试图借着宣神谙的力量站稳,身体却依旧虚软无力,“可能…可能最近…舟车劳顿,还有些…没缓过来…”
“腿麻了?”宣神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怒和后怕,“只是腿麻?!”
她看着陆祁苍白如纸的脸和额角不断沁出的冷汗,那绝不是简单的腿麻能解释的!从帝都到江南,这一路,再到安顿下来的这些日子,陆祁的虚弱有增无减,种种迹象如同冰冷的蛛网,在她心中织成一个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让她恐惧的答案…
“你告诉予!你到底…”宣神谙的声音带着哽咽,紧握着陆祁冰凉的手,眼中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和担忧。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而平和的声音,如同古刹的晨钟暮鼓,清晰地响起在两人身侧,打破了这紧绷的气氛:
“阿弥陀佛,这位女施主,似乎与我佛有缘。”
宣神谙和陆祁同时循声望去。
只见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的老僧,不知何时己站在几步开外。
他须眉皆白,眼神却异常清澈明亮,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迷雾,此刻正温和地注视着脸色惨白的陆祁。
陆祁被那老僧的目光看得心头莫名一跳,仿佛内心最深的秘密都被那澄澈的目光看穿…
“大师…”陆祁强自镇定,微微颔首行礼。
老僧双手合十,还了一礼,目光依旧落在陆祁身上,带着一种悲悯的了然:“老衲观施主气色,似有沉疴缠身,郁结于心。相逢即是有缘,不知施主可否移步禅房,容老衲为施主奉上一盏清茶,闲谈几句?”
这突如其来的邀请,如同绝境中的一根浮木,陆祁几乎是立刻抓住了这个脱身的机会!
她不敢再看宣神谙满是担忧和疑虑的眼睛,对着老僧恭敬道:“大师相邀,敢不从命?”
随即,陆祁转向宣神谙,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恳求,“母后,女儿…随大师去去便回,您…您先在此稍候片刻可好?”
宣神谙看着陆祁眼中那近乎祈求的神色,又看了看一旁气度不凡的老僧,心中疑虑重重,却终究不忍拂了她的意。
她咬了咬下唇,艰难地点了点头:“…好,快去快回,予在这里等你。”
“谢母后!”陆祁如蒙大赦,立刻挣脱开宣神谙的搀扶,虽然脚步依旧虚浮,却强撑着挺首了脊背,跟着那灰衣老僧,几乎是逃也似地快步离开了香烟缭绕的大殿,身影很快消失在殿后幽深的回廊之中。
宣神谙站在原地,望着陆祁消失的方向,手中仿佛还残留着她方才冰凉的触感。一种强烈的不安和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禅房清幽,一榻,一几,一炉檀香袅袅,窗外是几竿修竹,在冬日里依旧青翠。
老僧请陆祁在蒲团上坐下,亲手为她斟了一杯清茶,茶汤碧绿,热气氤氲。
陆祁双手接过茶盏,指尖冰凉。她没有喝,只是低垂着眼睫,等待老僧开口。心口处的闷痛并未减轻,反而在这寂静中愈发清晰。
老僧的目光温和地落在陆祁身上,仿佛穿透了她强撑的平静,看到了那具残破躯壳深处燃烧到尽头的孤火。
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苍老而平和,却带着一种首指人心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陆祁的心上:
“灵台一点执,焚身作灯明。
此身虽烬灭,灵犀未绝期。
待得莲台重开日,再续前缘未了时。”
三十西个字。
字字如箴言,字字如惊雷!
陆祁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她苍白的手背上,她却浑然不觉…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撞进老僧那双洞悉一切、悲悯澄澈的眼眸里。
“此身虽烬灭”… 他竟一眼看穿了她油尽灯枯的宿命!
“灵犀未绝期”… 是说她心中那份悖逆的、至死不休的执念吗?
“待得莲台重开日,再续前缘未了时”… 莲台重开?再续前缘?!是…是说来世?!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灭顶绝望与难以置信狂喜的洪流,瞬间冲垮了陆祁所有的防线,她死死攥紧了手中的茶盏,指关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浅紫色的眼眸深处,翻涌起滔天巨浪,震惊、茫然、悲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微弱却疯狂滋生的…希望?!
今生缘浅,注定早夭。
可这老僧却说…灵犀未绝,来世…可续?!
这究竟是佛门点化的慈悲预言?还是…绝望深渊前,佛祖予她这痴妄罪人的…最后一丝虚幻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