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长秋宫笼罩在一片离别的萧索之中。
车马己备，仆从肃立，宣神谙身着素雅的常服，最后望了一眼这囚禁了她半生、也承载了无数悲欢的巍峨宫阙，心中除了尘埃落定的平静，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与牵挂。
最深的牵挂，莫过于陆祁。
那孩子重伤未愈，自己此番离京，山高水长，恐是永诀。
昨夜辗转反侧，思量着该如何与她道别，才能减轻些离别之苦。
是狠心不见，让她以为自己薄情寡义？还是强颜欢笑，嘱她珍重？
每一种设想，都如同钝刀割心。
她由芷荷搀扶着，正欲走向那辆宽大却注定孤寂的马车，却见宫门转角处，一道熟悉的身影，背着一个小小的、与她清瘦身形不甚相称的包裹，脚步略显虚浮，却异常坚定地朝着她这边快步走来。
晨光熹微，映照着陆祁苍白的脸，那双浅紫色的眼眸却亮得惊人，如同寒星坠入深潭，带着雀跃的光芒。
宣神谙的脚步瞬间顿住，愕然地看着她：“祁儿？你…你这是…” 她看着陆祁肩上的包裹，一个不敢置信的念头在心底升起，却又觉得太过奢望。
陆祁走到宣神谙面前，停下脚步，微微仰起脸，唇角扬起一个清晰而明媚的弧度，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却异常响亮地宣告：“母后！女儿收拾好了！行李虽简，但路上所需之物都齐备了！我们何时启程？”
“启程？”宣神谙的心猛地一跳，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微颤，“你…你要随予…同去江南？”
“当然！”陆祁回答得斩钉截铁，仿佛这是天经地义、不容置疑的事情。
她看着宣神谙眼中的震惊和随之涌起的、难以掩饰的动容，心头如同被蜜糖浸透，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许，带着点撒娇般的理所当然，“母后和桂王殿下远赴江南，人生地不熟，女儿岂能放心？自然要跟着去照顾母后，顺便…也看看江南的好风光！”她刻意将“照顾母后”放在了前面，眼神坦荡又真挚。
宣神谙怔怔地看着她，看着那张苍白却写满坚定和依赖的脸，看着那双清澈眼眸中毫不掩饰的追随之意。
昨夜思量的所有告别话语，所有强装的坚强，在这一刻崩塌，一股汹涌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心防，混合着巨大的惊喜、酸楚和一种失而复得般的巨大慰藉，瞬间盈满了眼眶，视线变得模糊。
她甚至来不及细想陆祁重伤的身体能否承受长途跋涉，也顾不上深思这追随背后更深的情愫。
此刻，她只看到这个她视若珍宝的孩子，不顾一切地追了上来，要陪着她，走向那未知的远方。
“傻孩子…”宣神谙的声音哽咽了，带着浓重的鼻音，她再也忍不住，伸出手，不再是主仆或名义上的母女之礼，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亲近和失而复得的珍重，轻轻握住了陆祁那只微凉的手腕。
那手腕纤细得惊人，宣神谙甚至能感受到皮肤下骨头的轮廓。
这触感让她心头又是一酸，却更紧地握住了它，仿佛握住了漂泊余生里唯一的浮木。
“走，”宣神谙拉着陆祁的手，不再迟疑，转身走向马车，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温暖与力量，“随予一同启程。”
陆祁被那只温热柔软的手牵着，感受着掌心传来的、不容置疑的牵引力道，巨大的幸福如同暖流瞬间席卷全身，冲散了连日来的虚弱和心口的隐痛。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宣神谙身侧，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那笑容纯粹而满足，如同终于寻到归途的倦鸟。
车帘掀开，宣神谙先上了车，陆祁紧随其后，动作因伤势而略显笨拙迟缓。她刚在宣神谙对面的软垫上小心坐下，便听见车外传来一阵沉稳的马蹄声。
一身玄甲、英姿勃发的霍不疑策马而来，在马车旁勒住缰绳。
他对着微微掀起的车帘，抱拳沉声道：“末将霍不疑，奉陛下旨意，率亲兵一队，护送娘娘与两位殿下，前往江南封地！请娘娘示下！”
宣神谙隔着车帘颔首：“有劳霍将军。”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静。
陆祁则对着霍不疑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霍不疑的目光在陆祁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痛楚与了然，随即调转马头，一声令下，车队缓缓启动，碾过宫道的青石板，驶向巍峨洞开的宫门。
车厢内空间宽敞，布置舒适，燃着淡淡的安神香，然而，当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只剩下宣神谙与陆祁两人相对而坐时，一种奇异的、带着一丝尴尬的静谧悄然弥漫开来。
方才宫门前的激动与温暖渐渐沉淀。离别的愁绪散去，前路茫茫的未知感尚未袭来，此刻的安静里，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深埋心底的往事与情愫，如同水底的暗礁，在平静的水面下隐隐浮现。
宣神谙的目光落在陆祁身上，看着她因马车启动的轻微颠簸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她下意识按住心口位置的指尖，那份浓重的心疼再次涌上。
而陆祁，则垂着眼，看似专注地盯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实则所有的感官都敏锐地捕捉着对面宣神谙的一举一动，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动着她的神经。
母后的气息近在咫尺，那缕清雅的暖香萦绕鼻端，让她心跳如鼓，既甜蜜又煎熬。
沉默在车轮的辘辘声中发酵。
陆祁只觉得这静谧的空间里，空气都变得粘稠而稀薄，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母后会不会觉得不自在？会不会…又想起那些不堪的往事？
这个念头如同冷水浇头。
陆祁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急，牵扯到肋下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身形微微一晃。
她强忍着，声音带着刻意的轻松：“母后，车里闷，女儿…女儿去外面透透气，顺便看看霍将军安排得如何…”
说着，她便要弯腰去掀身侧的车帘。
恰在此时，马车碾过一道因前夜雨水冲刷而变得坑洼不平的路面…
车身猛地一晃，剧烈颠簸！
陆祁本就重心不稳，又强忍着伤痛，这一颠簸之下，整个人完全失去了平衡，惊呼声卡在喉咙里，身体不受控制地朝着一旁坚硬的马车壁狠狠栽倒过去…
“小心！”
宣神谙的惊呼几乎与颠簸同时响起！
电光火石间，宣神谙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己凭着本能猛地向前探出，她伸出双臂，不顾一切地揽向陆祁倒下的方向…
砰！
陆祁重重地跌入了一个温软而带着熟悉暖香的怀抱，冲击力让宣神谙也向后踉跄了一下，脊背撞在身后的车壁上，发出一声闷响，但她环抱着陆祁的手臂，却收得极紧，如同护着珍宝。
车厢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和两人骤然急促的呼吸声。
陆祁整个人都僵住了，她的脸颊紧贴着宣神谙柔软的前襟，鼻尖充盈着那魂牵梦萦的、独属于神谙的清雅暖香。
隔着薄薄的衣衫，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宣神谙因紧张而剧烈起伏的心跳，如同擂鼓般敲击着她的耳膜。
这突如其来的、紧密无间的拥抱，带着余悸，更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亲密，瞬间点燃了她心底压抑己久的炽热情愫，一股热流猛地冲上头顶，让她脸颊瞬间滚烫，大脑一片空白…
宣神谙也僵住了。怀中温软的身体带着少女特有的纤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紧贴的触感和萦绕的暖香，也让她心头一阵异样的悸动。
方才那瞬间的惊吓和本能的保护欲褪去后，一种迟来的窘迫和慌乱悄然爬上心头，她清晰地感受到陆祁骤然僵硬的身体和滚烫的脸颊温度，这亲密的姿势…太过逾矩了…
几乎是同时，两人都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向后退开。
宣神谙迅速松开环抱的手臂，身体坐首，微微别过脸，脸颊染上了一层极淡却清晰的绯红，手指无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
陆祁则飞快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低垂着头，银色的发丝垂落，遮掩住她红得滴血的耳根和慌乱的眼神，双手死死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角，指节用力到泛白。
尴尬而暧昧的沉默再次笼罩了车厢，比之前更加浓稠，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令人心慌意乱的甜腻气息。
车轮辘辘，马车依旧在颠簸中前行。
许久，宣神谙才轻轻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转过头，目光落在依旧低垂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僵坐着的陆祁身上，看着她紧攥衣角的手指和那微微颤抖的、泛着粉红的耳尖，宣神谙的心头那点窘迫，竟奇异地被一种更深的心疼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柔软所取代。
她伸出手，不是方才情急之下的拥抱，而是带着一种平和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力道，轻轻握住了陆祁紧攥着衣角、微微颤抖的左手。
那微凉的、带着薄汗的指尖骤然被一只温热柔软的手包裹住，陆祁浑身猛地一震，眼眸中充满了小心翼翼的、不敢确定的狂喜。
宣神谙没有避开她的目光，只是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她的声音放得极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却清晰地穿透了车厢内的尴尬与沉默：
“外面风大…路也颠簸，你…就在车里，陪着予吧。”
不是命令，不是疏离。
而是一种带着亲昵与依赖的…挽留。
陆祁看着宣神谙眼中那温和的、带着包容甚至一丝浅浅纵容的目光，只觉得心口被一种滚烫的暖流涨得满满的，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用力地、用力地反握住了宣神谙的手，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赎。
“嗯！” 陆祁重重点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眼中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却亮得惊人，“女儿…陪着母后！”
她不再说话，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握着那只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温度、所有的生命力，都通过这交握的手传递过去。
陆祁微微侧过身，将半个身子倚靠在车厢壁上，目光却依旧一瞬不瞬地、近乎贪婪地流连在宣神谙沉静的侧脸上。
宣神谙感受到手上传来的、近乎执拗的紧握力道和陆祁那专注得仿佛要将她刻入灵魂的目光，心头那点异样的悸动再次泛起，却并未抽回手。
只是微微垂下眼帘，任由那孩子握着，目光投向窗外不断后退的、初冬萧瑟的景致。
车轮碾过官道，卷起细细的烟尘。
车厢内，两人交握的手，成了这颠簸旅途中唯一稳定的暖源。
沉默依旧在延续。
然而，这沉默之中，那些曾经的恐惧、疏离、尴尬，仿佛都被这紧握的双手悄然融化。
只剩下一种安宁，一种心照不宣的靠近，以及那在沉默中悄然滋长、无声流淌的、复杂而温暖的羁绊。
窗外的寒风呼啸而过，却丝毫吹不进这方被暖意悄然包裹的小小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