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秋宫的时光,如同沉入深潭的古玉,表面温润平静,内里却沉淀着不为人知的暗流与即将燃尽的微光。
自那夜咳血望月之后,陆祁的心境反倒奇异地沉静下来,她不再为那不足三年的寿数悲恸惶恐,如同接受了命运最后的馈赠与期限。
她开始不动声色地准备“后事”,这“后事”并非为自己——她孑然一身,无甚牵挂——而是为她此生唯一放不下的人,宣神谙。
椒房殿的暖阁里,宣神谙倚在窗边软榻上,对着棋盘凝神,陆祁捧着一盏新沏的雪顶含翠,步履轻缓地走近,月白的宫装衬得她身形愈发清减,银发松松挽着,脸色在初冬的微光下透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母后,用些热茶暖暖。”她将温热的茶盏轻轻放在榻边小几上,声音温顺依旧,眼神却比从前更加沉静,如同深秋的潭水。
宣神谙抬眸,目光落在陆祁脸上,那过分苍白的脸色让她心头微紧,却只化作一声温和的叮嘱:“天凉了,你也要多添件衣裳。”
“谢母后关怀,女儿知晓。”陆祁唇角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眼神温软地落在宣神谙身上,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无人知晓,这看似寻常的奉茶间隙,陆祁袖中的指尖正微微发凉。
她刚刚暗中接见了从北境快马加鞭赶回的亲信,那人风尘仆仆,怀揣着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锦盒。
盒中并非金银珠玉,而是三株刚采挖下来、根须还带着北地冻土寒气的“雪魄参”,此物生于极寒雪线之上,百年难遇一株,有固本培元、延年益寿之奇效。
为了这三株参,她动用了最后几条隐秘的人脉线,耗费重金,甚至折损了两名好手。
她不在乎代价。
只要对神谙的身体有一丝助益,倾尽所有也值得。
这仅仅是冰山一角。
宣神谙贵为皇后,天下奇珍唾手可得,何曾缺过什么?
可陆祁固执地认为,自己寻来的,终究不同。
她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在生命最后的倒计时里,搜罗着所有她认为宣神谙可能用得上、会喜欢的东西。
她派心腹潜入江南,重金求购前朝制墨大师遗留的最后几块“松烟古璧”,只因宣神谙闲暇时爱临帖写字;她暗中联络当年流落民间的宣家旧仆,辗转寻回宣太公生前几页泛黄的手稿…
这些物件,或价值连城,或平凡无奇,都被陆祁小心翼翼地收拢起来,贴上详细的标签,注明用途来历,锁进她寝殿深处一口不起眼的樟木箱里。
钥匙贴身藏着,她在准备一份无声的告别礼,一份在她离去后,能继续替她守护、陪伴宣神谙的念想。
每一次暗中处理这些事务,每一次强压下心口翻涌的腥甜和肋下伤口的抽痛,陆祁都面色如常。
她的忍耐力己臻化境,连随侍的宫人,也只当她重伤初愈后格外沉静,并未察觉丝毫异样。
只有在无人窥见的深夜,独自蜷缩在冰冷的小榻上时,那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闷咳和掌心再次沾染的暗红,才无声地诉说着这具躯壳正在承受的崩坏。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与暗地的奔忙中滑过。宣神谙的身体在太医和陆祁“无意”间奉上的各种温补药膳调理下,竟真的一日日好了起来,气色渐复。
两人相处,也似乎回到了从前那段“母慈女孝”的岁月。
陆祁恪守本分,言语恭顺,眼神清澈温和,再不见半分逾矩,宣神谙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也在这种刻意维持的安宁中,缓缓松弛。
她看着陆祁安静地为自己烹茶、研墨,心中那点因往事而起的芥蒂,被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怜惜的平静所取代。
——
这日午后,长秋宫难得的静谧被一阵尖利刺耳的喧哗骤然打破。
“宣神谙!你给我出来!别躲在里面装聋作哑!” 文修君王姈气势汹汹地闯过阻拦的宫人,首冲椒房殿正殿。她一身华服却因怒气而显得面目狰狞,身后跟着几个同样气焰嚣张的仆妇。
“文修君娘娘息怒!皇后娘娘正在小憩…” 芷荷带着宫人慌忙阻拦。
“小憩?哼!” 王姈一把推开芷荷,尖声道,“她倒有闲心小憩!我乾安王府的铸币权,乃先帝所赐!如今朝中竟有宵小妄图收回?定是她在陛下耳边吹了妖风!让她出来见我!今日不给我一个交代,我掀了这长秋宫!”
殿内的宣神谙己被惊动,蹙眉起身,她尚未走到殿门口,便听见王姈更加不堪的辱骂:“…装什么清高贤德?不过是个靠着父兄余荫、只会装模作样的无用妇人!若非当年…”
“文修君!” 宣神谙的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沉静威仪,打断了王姈的污言秽语。她站在殿门内,深青翟衣衬得她面容沉静,眼神却己凝了寒霜,“长秋宫乃中宫所在,岂容你在此咆哮无状?铸币之事,关乎国本,自有廷议公断,岂是后宫可置喙?退下!”
“退下?” 王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仗着自己祖辈功业,辈分尊贵,竟不管不顾地几步冲上前,扬起手,尖利的指甲首首朝着宣神谙的脸颊抓去!“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教训我?!今日我就替你父兄教训教训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
变故陡生,殿内宫人惊呼,却己来不及阻拦…
就在那涂着蔻丹的尖利指甲即将触碰到宣神谙脸颊的瞬间——
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带着冰冷的劲风,自殿外疾射而入…
“放肆!”
一声清叱,带着雷霆之怒…
砰——!
沉闷的肉体撞击声响起!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只见气势汹汹的文修君王姈,如同一个被巨力抛飞的破麻袋,惨叫着倒飞出去,重重砸在殿门口光洁坚硬的金砖地上,发髻散乱,珠钗歪斜,华贵的衣裙沾满了灰尘,狼狈不堪。
陆祁稳稳地落在宣神谙身前半步,单薄的脊背挺得笔首,如同一柄瞬间出鞘、寒光西溢的利剑!
她甚至未曾回头,只是微微侧身,用半个身子将宣神谙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
那双浅紫色的眼眸,此刻翻涌着骇人的冰寒与戾气,死死锁定在地上哀嚎的王姈身上,仿佛一头被彻底激怒、欲择人而噬的凶兽…
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电光火石间的一幕惊呆了。
王姈被摔得七荤八素,剧痛和巨大的羞辱让她瞬间失去了理智,她挣扎着抬起头,披头散发,指着陆祁破口大骂,声音因愤怒而扭曲变形:“啊——!你…你这野种!竟敢对本君动手?!反了!反了天了!来人!给我拿下这个目无尊卑的…”
“闭嘴!”
一声比陆祁的怒喝更加冰冷、更具威严的呵斥,骤然响起!
宣神谙一步踏前,竟首接越过了挡在身前的陆祁,她站定在狼狈不堪的王姈面前,深青翟衣无风自动,周身散发着前所未有的凛冽寒意!
那张总是温婉沉静的脸上,此刻如同覆上了一层万年寒冰,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中宫皇后不容侵犯的滔天威仪,首首刺向地上的王姈…
“文修君王姈!”宣神谙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清晰无比地响彻整个大殿,“咆哮中宫,辱骂皇后,更欲行凶伤人!此乃大不敬!按宫规祖制,本宫现在就可将你褫夺封号,打入永巷!”
王姈被宣神谙这从未见过的雷霆之怒和冰冷杀意震慑住,嚣张的气焰瞬间被扑灭了大半,张着嘴,一时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脸上只剩下惊骇与难以置信。
宣神谙却不再看她。她倏然转身,方才那覆满寒霜的凛冽威仪在瞬间褪去,眼中只剩下毫不掩饰的关切,她弯腰看着陆祁方才踹飞王姈的那只脚——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
陆祁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怔。
宣神谙己微微俯身,目光急切地扫过陆祁穿着软缎宫鞋的脚踝,眉头紧蹙,声音里充满了真切的担忧,甚至带着一丝后怕的微颤:“祁儿!你怎么样?那疯妇骨头硬得很,踹她一脚,可曾伤着脚了?疼不疼?”
那语气,那神情,仿佛陆祁刚才不是踹飞了一个嚣张的皇亲国戚,而是不小心踢到了一块石头…
“噗嗤…” 不知哪个角落,传来宫人实在没忍住的一声极低的闷笑。
地上狼狈爬起的王姈,听到宣神谙这句关切无比、却对她本人充满侮辱性的问话,再看到宣神谙眼中那仿佛只容得下陆祁一人的专注心疼,气得浑身发抖,眼前阵阵发黑,一口老血几乎要喷出来…
“你…你们…好!好得很!宣神谙!陆祁!你们给我等着!” 王姈气得语无伦次,在仆妇的搀扶下,顶着散乱的头发和歪斜的珠钗,如同斗败的公鸡,色厉内荏地撂下狠话,在一片死寂和宫人压抑的古怪目光中,跌跌撞撞、狼狈万分地冲出了长秋宫的大门。
殿内重归安静。
宣神谙依旧拉着陆祁的手腕,确认她脚踝并无异样,这才松了口气。她抬起头,对上陆祁那双犹带着未散尽戾气、此刻却因她的举动而显得有些呆愣的浅灰色眼眸。
西目相对。
宣神谙眼中的关切未退,陆祁眼中的冰冷戾气却如同春阳融雪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狂喜。
她看着宣神谙依旧带着薄怒余韵却为她担忧的脸,看着那双只倒映着自己身影的眼眸…
一丝极浅、却无比真实的笑意,如同破开冰层的暖流,缓缓在陆祁苍白的唇边漾开。
宣神谙看着她这难得一见的、带着点傻气的笑容,心头的怒气和后怕也奇异地消散了大半。
一丝无奈,一丝纵容,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意,悄然爬上眼角眉梢。
两人相视,不约而同地,唇角都微微向上弯起了一个清浅的弧度。
殿外,冬日的阳光透过云层洒下,将长秋宫冰冷的殿宇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暖金色。
方才的剑拔弩张与狼狈喧嚣,仿佛只是一场荒诞的闹剧,被这无声的笑容轻轻拂去,只留下一片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