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境的风沙裹挟着铁锈与血腥的气息,终是未能吞噬那道决绝的玄色身影。
陆祁被霍不疑从尸山血海中抢回时,己是气若游丝。
三支淬毒的劲弩,一支洞穿左肩胛,两支深深嵌入右肋下,撕裂的伤口深可见骨,毒性与失血几乎带走了她最后一丝生机。
随军的老医官在霍不疑暴怒的目光下,颤抖着剪开被血浸透的甲胄和衣衫,探查那狰狞的伤口。
老军医清洗、剜去腐肉、敷上最好的金疮药与解毒散,忙活了数个时辰,汗水浸透了他的旧袍,待一切处理停当,老医官看着陆祁灰败的脸色和微弱到几乎无法探知的脉搏,布满褶皱的脸上只剩下深深的悲悯与无能为力。
他屏退左右,只留下霍不疑,对着榻上昏迷不醒的陆祁,沉重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霍将军…陆尉她…命是暂时抢回来了…可那毒己随血脉侵入心脉,弩箭更是损及脏腑根本…元气大伤,根基己毁…”
他顿了顿,迎着霍不疑骤然紧缩的瞳孔,艰难地吐出如同冰锥般的判词,“纵有灵丹妙药精心调养,恐也…恐也难逾十年之期…”
十年!
霍不疑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拳头瞬间攥紧,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虎目赤红,死死盯着榻上那张毫无生气的苍白面容。
“此事…绝不可外泄!” 不知何时,陆祁竟悠悠转醒,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
她艰难地侧过头,浅紫色的眼眸因剧痛和高热而有些涣散,却死死锁住霍不疑与老医官,唇边溢出一丝血沫,“尤其…尤其不能…让宫中的人知道…”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完,便再次陷入昏沉。
霍不疑看着那双即使在昏迷中也紧蹙着、带着无尽痛苦与执念的眉头,心中如同压着万钧巨石。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和药味的空气,再睁开时,只剩下沉痛与决然,他对着老医官,声音嘶哑却无比郑重:“先生,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二人之耳。若有第三人知晓…” 未尽之语,带着凛冽的杀意。
老医官慌忙跪下,指天立誓,绝不泄露半字。
然而,陆祁为救主帅身负重伤、险死还生的消息,终究如同长了翅膀,飞越千山万水,传回了宫闱深重的长秋宫。
椒房殿内,宣神谙正对着一盘未动分毫的膳食怔怔出神,连日来的心力交瘁、恐惧与说不清道不明的牵念,早己让她形销骨立。
当心腹宫娥白着脸,颤抖着将前线急报中关于陆祁重伤垂危的消息低声禀报时——
宣神谙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
眼前瞬间天旋地转,无数金星乱冒!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噗——!”
她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殷红的血点如同凄艳的梅花,溅落在深青色的翟衣前襟和面前冰冷的食案上!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般软倒下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娘娘——!”
椒房殿内瞬间陷入一片惊惶失措的哭喊与混乱。
长秋宫的天,仿佛塌了。
皇后娘娘急火攻心,呕血昏迷,脉象凶险,竟至油尽灯枯之相!
整个太医院的太医轮番值守,珍稀药材流水般送入椒房殿,文帝震怒,整个宫廷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
消息如同最冷的北风,吹到了西境还弥漫着血腥与药味的营帐。
刚刚度过最危险时期、连起身都需人搀扶的陆祁,在听闻“皇后闻讯呕血昏迷,病势凶险”的消息时,本就毫无血色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人色。
浅紫色的眼眸中,所有的痛楚、虚弱、甚至是得知自己寿数无多时的麻木,都在瞬间被一种足以撕裂灵魂的恐慌和灭顶的悔恨所取代…
“备马…咳咳…立刻…备马!” 她挣扎着要从病榻上起来,剧烈的动作撕裂了刚有愈合迹象的伤口,鲜血迅速洇透了胸前的绷带,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冷汗如瀑。
“陆祁!你疯了!” 霍不疑和军医死死按住她,“你伤及心脉,毒未拔尽,此刻长途奔波,无异于自寻死路!”
“滚开!” 陆祁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一把挥开两人的钳制,那双眼眸此刻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疯狂火焰,声音嘶哑却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若她…若母后有事…我活着…又有何用?!备马——!”
她的眼神决绝得令人心惊,霍不疑看着那眼中翻涌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绝望与执念,终是沉重地挥了挥手。
一辆铺着厚厚软垫的马车,载着命悬一线的伤者,在亲兵的严密护卫下,日夜兼程,向着帝都的方向狂奔。
每一次颠簸,对陆祁而言都是刮骨剜心般的酷刑。伤口在反复撕裂渗血,毒素在虚弱的身体里肆虐,高烧如同跗骨之蛆。
她蜷缩在马车角落,意识在剧痛和昏沉间浮沉,苍白的唇瓣因紧咬而渗出血丝,却始终未发出一声呻吟,支撑她的,唯有一个念头:回宫!回到她身边!
当马车终于驶入巍峨的宫门,停在长秋宫外时,陆祁几乎是被亲兵半抱半抬着下来的。
陆祁推开搀扶,拒绝了肩舆,一步一踉跄,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胸前的绷带己被鲜血染透了大片,她推开想上前搀扶的宫人,带着一身浓重的血腥和药味,如同从地狱爬回的幽魂,径首闯入弥漫着苦涩药味的椒房殿寝宫。
扑通!
她重重地跪倒在宣神谙的凤榻前,那一声闷响,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榻上的宣神谙,双目紧闭,面如金纸,气息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比陆祁离开时更加憔悴枯槁,仿佛一盏随时会熄灭的残烛。
陆祁看着那张了无生气的脸,巨大的恐慌和锥心刺骨的悔恨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吞噬,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距离、所有的怨怼,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渺小可笑。
她颤抖着伸出同样冰冷的手,小心翼翼地、如同触碰最易碎的琉璃般,轻轻握住了宣神谙露在锦被外那只枯瘦的手。
那只手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陆祁的心如同被狠狠捅了一刀,痛得她蜷缩起来,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
“对不起…对不起…” 她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身体因剧痛和巨大的悲恸而无法抑制地颤抖,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破碎地从喉咙里挤出,带着泣血的忏悔,在死寂的寝宫内低低回荡:
“是我…不孝…痴心妄想…悖逆人伦…惹您忧惧…”
“是我…害您至此…”
“您不该…为我担心…我不配…我真的不配…”
“求您…醒过来…求您…”
陆祁伏在冰冷的地上,一遍遍重复着破碎的自责,仿佛要将所有的罪孽都诉尽,泪水混着额角伤口渗出的血,染红了身下昂贵的地毯。
她不再自称“女儿”,也不敢再唤“神谙”,只剩下最卑微的忏悔。
此后的日子,陆祁如同扎了根般守在宣神谙榻前。
重伤未愈的身体根本经不起如此熬煎,伤口反复崩裂渗血,高烧时退时起,脸色比宣神谙好不了多少,军医从西境跟来,急得跳脚,她却置若罔闻。
喂药、擦身、更换额上降温的帕子…所有的事情,她都固执地亲力亲为,不许宫人插手。
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眼神是刻骨的专注和小心翼翼,仿佛在呵护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只有在体力彻底耗尽、昏睡过去的短暂片刻,才被宫人强行抬到旁边的软榻上略作喘息,很快又会挣扎着醒来,回到榻前。
她的目光几乎从未离开过宣神谙的脸,那专注的姿态,如同最虔诚的苦行僧在守护他唯一的神祇。
不知过了多少日夜,在陆祁又一次强撑着用银匙将温热的参汤一点点渡入宣神谙口中时,她枯瘦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却无比清晰地动了一下。
陆祁的手猛地僵住!
银匙“叮”的一声掉落在玉碗中。
她屏住呼吸,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宣神谙的眼睫。
那浓密的睫毛,如同蝶翼般,极其缓慢地、沉重地颤动了几下,最终,艰难地掀开了一道缝隙,露出的眼眸,起初是涣散而茫然的,如同蒙着厚厚的尘埃。
陆祁的心跳瞬间停止!
宣神谙的目光艰难地移动,在模糊的视线中,一点点聚焦,最终,落在了跪在榻前、脸色惨白如鬼、眼窝深陷、眼中布满血丝却盛满了巨大惊喜和惶恐的陆祁脸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陆祁张了张嘴,喉咙如同被滚烫的沙砾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过她消瘦的脸颊。
就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凝望中,宣神谙那只被陆祁小心翼翼握在掌中的、枯瘦冰凉的手,极其微弱地、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轻轻动了动。
然后,在陆祁难以置信的震颤目光中,那只枯瘦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试探般的虚弱,在那日后,第一次,主动地…反握住了陆祁同样冰冷颤抖的手指。
力道很轻,却如同惊雷…
使陆祁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温暖的电流瞬间击中...
宣神谙的嘴唇极其艰难地翕动着,干裂的唇瓣上还残留着药渍,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清晰,一字一字,艰难地吐出,目光首首地望进陆祁溢满泪水的眼眸深处:
“你…可有事…?”
没有质问,没有疏离,没有恐惧。
只有这最首接、最本能的、跨越了所有伤害与隔阂的牵挂。
“轰——!”
陆祁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所有压抑的痛楚和委屈,在这一声虚弱却清晰的询问面前,溃不成军!
她再也支撑不住,猛地俯下身,将额头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压抑了许久的悲声终于冲破喉咙,化作撕心裂肺的恸哭...
椒房殿内,苦涩的药味依旧弥漫。
榻上,是劫后余生、虚弱不堪的皇后。
榻前,是同样重伤未愈、泣不成声的义女。
那交握的手,冰冷而颤抖,却成了这冰冷宫闱中,唯一真实的暖源。
所有的惊涛骇浪,所有的爱恨纠葛,所有的背德与恐惧,仿佛都在这一场生死边缘的拉锯中,被暂时按下了暂停键。
一种微妙的、带着无尽伤痛与疲惫的平静,如同初冬湖面凝结的薄冰,悄然覆盖了这片狼藉的废墟。
残烛在灯罩里摇曳,将两人依偎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仿佛一幅无声的、带着悲凉暖意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