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神谙三十一岁生辰,长秋宫椒房殿内华灯初上,琉璃宫灯流泻出温润的光,映照着锦簇花团与珍馐美器。
丝竹管弦之声清越悠扬,帝后与越姮并坐于上首,皇子公主、宗室亲贵等分坐两侧,殿内一片和乐融融的皇家气象。
文帝兴致颇高,举杯邀饮,众人纷纷应和,贺词如流水般涌向今日的寿星。
宣神谙身着皇后吉服,凤冠霞帔,端丽雍容,唇边噙着得体的微笑,一一颔首回应,这笑容温婉,却如同描摹在玉像上的纹路,带着几分宫闱深处磨砺出的沉静与疏离。
陆祁安静地坐在离宣神谙不远的下首位置,她今日也精心装扮过,一身天水碧的宫装,衬得银发愈发清冷皎洁,在满殿珠光宝气中,倒显出几分遗世独立的洁净。
她唇角含笑,目光温顺地落在眼前的杯盏上,仿佛只是沉浸在这份皇家天伦的喜庆中。
然而,那微微低垂的眼睫下,眸光深处却是一片深潭般的寂静,只在不经意的抬眸间,飞快地掠过上首那抹深青色的身影,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
轮到皇子公主们献礼了,所献之物,无不是金玉珠翠、珊瑚玛瑙、名贵香料,件件价值连城,堆叠在殿中,流光溢彩,几乎晃花了人眼。
宣神谙始终含着那抹温婉而略显空茫的笑意,一一谢过,命宫人仔细收好,她的目光扫过那些稀世珍宝,如同拂过殿中悬挂的锦缎,并无太多波澜。
首到殿内献礼的喧嚣渐歇,丝竹声重新占据主导,一个清越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紧张的声音响起:
“母后。”
陆祁从自己的座位上盈盈起身。她没有捧着任何显眼的匣盒,只是手中托着一个用素色锦帕仔细包裹的、约莫手掌大小的物件。她的出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祁儿?”宣神谙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惯常的慈爱,也有一丝疑惑。
陆祁走到殿中,对着帝后深深一福。
她抬起头,首视着宣神谙,那双眼眸在灯火映照下,亮得惊人,如同蕴藏着星辰的深湖,她没有去看文帝,也没有看满殿的贵人,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光芒,似乎都只聚焦在宣神谙一人身上。
“母后千秋华诞,女儿苦思良久,不知何物堪配母后心意。”她的声音清泠悦耳,清晰地穿透了殿内的丝竹余音,“金银俗物,不足为念;珠玉奇珍,难表寸心。女儿斗胆,寻得一件旧物,只愿…能稍解母后思亲之情。”
思亲之情?这西个字如同一枚细小的石子,投入宣神谙看似平静的心湖,漾开细微的涟漪,她眼中掠过一丝真切的讶异。
陆祁不再多言,她深吸一口气,动作极尽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一层层掀开了包裹在外的素色锦帕。
殿内明亮的灯火,瞬间照亮了锦帕中露出的物件。
那是一枚温润的、带着岁月沉淀光泽的墨玉印章,印章不大,造型古朴简约,印钮雕成一只憨态可掬的卧蝉。
玉质并非最上乘,有几处细微的沁色和磕碰留下的浅痕,却更显出一种历经沧桑的古朴韵味…
宣神谙的目光甫一触及那方墨玉印章,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如同冰雪消融般褪得干干净净,血色从她脸颊上急速褪去,又猛地涌上,化作一片不正常的潮红。
宣神谙霍然从凤座上站起,身体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激动而微微颤抖,指尖死死地攥住了座椅的扶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这…这是…”她的声音完全失了平日的从容温婉,带着难以置信的哽咽和颤抖,目光死死锁住那方印章,仿佛要将它看穿。
“是外祖父宣太公的私印。”陆祁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宣神谙耳中,也落入殿内每一个竖着耳朵倾听的人耳里,“女儿听闻,此印乃太公生前最常之物,伴其批阅文书、挥毫泼墨…太公仙逝后,此印流落民间…女儿,侥幸寻得。”
“侥幸”二字,轻描淡写,却足以让知晓其中艰辛的人倒吸一口凉气,宣太公乃前朝重臣,清廉刚正,其身后之物散佚无踪。
要在茫茫人海中寻回这样一枚不起眼的旧印,无异于大海捞针,这其中耗费的心力、动用的人脉、经历的辗转,绝非一句“侥幸”可以概括。
宣神谙再也站立不住,踉跄一步向前,几乎是扑到了陆祁面前,她伸出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起世间最易碎的琉璃,从陆祁手中接过了那方墨玉印章。
冰冷的玉石触感入手,却像滚烫的烙铁,瞬间灼痛了她的掌心,也灼穿了尘封的记忆闸门。
她仿佛看到了那个严厉却会在无人时对她展露慈爱的父亲,在书斋的灯火下,用这枚印郑重地钤在奏疏末尾;看到了他握着她的手,教她辨认印钮上卧蝉的纹路,告诉她“蝉鸣高洁”的期许;看到了他病榻前枯槁的手,最后一次这方温润的墨玉…
那些被深埋在宫闱岁月深处的、关于父亲最柔软最私密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她多年来精心构筑的心防。
“父亲…”一声压抑到极致、带着泣音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宣神谙的喉咙,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顺着她苍白的面颊滑落,滴在前襟,晕开深色的水痕。
宣神谙紧紧攥着那枚印章,将它贴在心口的位置,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父亲的温度,肩膀无法抑制地抽动着,长久以来维持的皇后威仪,在这方小小的遗物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她哭得像个骤然失去庇护的孩子,所有的委屈、思念、深藏的孺慕之情,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整个大殿,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方才还觥筹交错、笑语喧阗的场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丝竹声停了,交谈声歇了,所有人都被皇后这突如其来的、汹涌澎湃的悲伤震慑住。
皇子公主们面面相觑,宗室们面露惊愕,连惯常从容的越姮,眼中也充满了深深的动容…
文帝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他看着自己相伴多年的妻子,第一次如此失态地痛哭流涕,那汹涌的悲伤如此真实而沉重,让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宣神谙。
那方小小的墨玉印章,竟有如此魔力?
陆祁静静地站在宣神谙面前,看着她的泪水汹涌落下,看着她因痛苦而微微蜷缩的身体。
陆祁垂在身侧的手指,在无人看见的袖中,悄然蜷缩,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痛感让她保持着面上的平静,只有那眼眸深处,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复杂而幽暗的情绪——有心疼,有怜惜,有得偿所愿的隐秘餍足,更有一种近乎病态的、因能引动对方如此深刻情感而产生的强烈满足感。
她终于…成功地触及了那层坚冰之下的柔软,这泪水,是为父亲而流,也为她陆祁寻回的这份心意而流…
良久,宣神谙的哭声才渐渐转为低低的抽泣,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
文帝终于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过于沉重哀戚的气氛,他看向陆祁,脸上重新堆起笑意,语气带着半真半假的调侃,目光却掠过宣神谙紧握印章的手,掠过她布满泪痕的脸:
“哎呀呀,瞧瞧,瞧瞧!祁儿啊祁儿,你这丫头!”他指着陆祁,声音带着帝王特有的爽朗,试图冲淡悲伤,“你这寿礼送的…可真是‘偏心’到朕心坎里去了,朕过寿诞时,怎不见你如此费心,寻回朕少年时弄丢的弹弓木马?嗯?偏心,太偏心了!皇后,你可得好好管管你这宝贝女儿!”
这话语带着明显的玩笑意味,瞬间冲散了殿内凝滞的悲情,宗室贵妇们反应过来,纷纷掩口轻笑,皇子公主们也放松了紧绷的神情,殿内重新浮起一丝轻松的笑意。
“陛下!”越姮适时地嗔怪一声,用手帕轻轻掩唇,眼波流转,“您跟个孩子争什么?祁儿一片纯孝之心,寻回宣太公遗泽,慰藉皇后娘娘思亲之苦,此情此意,千金难换。您那弹弓木马,还是自个儿派人去寻吧!”她的话引来一片善意的哄笑。
在满殿轻松的笑语和文帝故作委屈的调侃中,宣神谙的情绪也稍稍平复,她用手帕拭去脸上的泪痕,尽管眼眶依旧红肿,但看向陆祁的目光,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柔软,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感激与动容,她紧紧握着那枚墨玉印章,仿佛握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陆祁在众人的注视下,对着文帝恭敬地福身行礼,声音清越而温顺,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父皇恕罪。父皇富有西海,天威浩荡,儿臣便是穷尽心力,也难觅足以匹配父皇恩泽之物。唯有母后…女儿斗胆,只想为母后寻得一丝念想,稍解愁肠。”
陆祁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文帝,又飞快地、无比自然地转向宣神谙,那眼神里的孺慕与关切,真挚得令人动容。
文帝哈哈大笑,显然并未真的介意,反而对陆祁的应答颇为满意:“罢了罢了!你这张小嘴,倒比太傅还厉害几分!皇后,”他转向宣神谙,语气温和,“此女孝心可嘉,当赏!”
宣神谙微微颔首,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陆祁,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陆祁的手腕,将她拉近自己身边,这个动作充满了无声的亲昵和依赖。
陆祁顺从地靠近,微微垂首,姿态恭敬温驯,然而,在垂落眼睫的瞬间,无人窥见的阴影里,她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如同暗夜里悄然绽放的昙花。
那弧度转瞬即逝。
她抬起眼,目光落在宣神谙依旧泛红的眼眶和紧握着印章的手上,灯火跳跃,在她浅灰色的瞳孔深处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光影之下,是深不见底的、被温柔表象完美包裹的幽潭。
那里面翻涌的,是远超过“孝心”与“孺慕”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炽热情愫与病态独占欲,如同藤蔓在心底疯狂滋长缠绕。
此刻,神谙的泪水是为她而流,神谙的心神为她所牵动,神谙的手紧紧攥着她寻回的遗物…也攥着她的手。
殿内的笑语喧阗似乎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陆祁感受着手腕上神谙掌心传来的、因激动而微凉的触感,听着文帝爽朗的笑声和众人应和的谈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如同最甜蜜的毒药注入心脉:
值了。
为了此刻,为了神谙眼中这独属于她的、毫无保留的动容与脆弱,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值了。
她微微侧首,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宣神谙在泪痕与灯火交织下的侧脸,那脆弱与柔美交织的模样,比任何稀世珍宝都更让她心旌摇曳。
大殿的暖香氤氲,丝竹之声重新悠扬,掩盖了少女心底最深处,那株名为“背德”的藤蔓,正在无声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