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午后,天高云淡,带着几分萧索的凉意。
长秋宫后苑那株高大的梧桐树,金黄的叶片己落了大半,铺陈在青石小径上,踩上去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陆祁刚结束了一上午的武场操练,额际沁着细密的汗珠,几缕银发黏在微红的脸颊,月白色的劲装勾勒出少女日渐挺拔的身姿。她沿着小径走来,步履轻捷,却在转过回廊时,骤然停驻。
不远处,那株孤高的梧桐树下,立着一抹熟悉的身影,宣神谙。
她并未着繁复的宫装,只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云锦常服,外罩一件薄薄的同色披风。秋风拂过,卷起几片落叶,也轻轻撩动她垂落肩头的发丝。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微微仰头,望着枝头稀疏的梧桐叶,阳光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
那背影依旧端庄,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与疏离,仿佛与这深宫的热闹格格不入,独自沉浸在某种旁人无法触及的思绪里。
陆祁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
她知道,她的母后又在“出神”了。
在这偌大的宫廷,宣神谙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是温婉慈爱的义母,可陆祁比任何人都更敏锐地感知到,那华美雍容的表象之下,藏着怎样一份深沉的、无法言说的孤寂。
她知晓父皇对母后是敬重的,给予了皇后应有的体面与尊荣,但那眼神深处的温度,与看向越妃娘娘时那种自然而然的亲昵与放松,终究是不同的。
娘娘与陛下,更像是朝堂之上精心维持的平衡与默契,是“帝后”而非“夫妻”,这份认知,像一根细小的刺,隐秘地扎在陆祁心底,让她每每看到神谙独自静默的背影时,都会泛起一阵细细密密的疼…
她本能地屏住呼吸,不愿上前打扰。此刻的娘娘,像一幅清冷而遥远的水墨画,带着一种易碎又惊心动魄的孤独美感,陆祁只想远远地看着,将这画面刻进心底。
然而,宣神谙似乎有着某种奇异的感应。
就在陆祁驻足凝望的片刻,她缓缓转过身来,当那双沉静如秋水的眸子准确无误地捕捉到陆祁的身影时,那份笼罩周身的孤寂感如同冰雪消融,瞬间被一种温软的、真实的笑意取代…
“祁儿?”宣神谙的声音带着午后特有的慵懒与温柔,像羽毛拂过心尖,“练完了?累不累?”
陆祁瞬间回神,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快步走上前去,脸上扬起惯常的、带着几分亲昵依赖的笑容:“娘娘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风有些凉了。”她的目光扫过宣神谙单薄的披风,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
“予出来透透气。”宣神谙莞尔,目光落在陆祁汗湿的额角和微红的脸颊上,自然地伸出手,从宽大的袖袋中取出一方洁净柔软的素色巾帕,“瞧瞧,这一头的汗,当心着了风寒。”
说着,她便抬起手,用那方带着淡淡暖香和体温的巾帕,极其轻柔地、仔细地为陆祁擦拭额角的汗珠。
陆祁立刻乖乖站定,微微低下头,方便神谙的动作,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帕子柔软的质地划过皮肤,能嗅到帕子上沾染的、独属于宣神谙的那股清雅安宁的暖香。
这气息让她无比眷恋,仿佛能抚平所有疲惫。她闭上眼,任由那份温柔的触感在额际、鬓角流连,心中一片熨帖的宁静。
宣神谙的动作细致而耐心,从额角到鬓边,再到微微汗湿的颈侧,她的指尖隔着薄薄的巾帕,带着一种母性的疼惜。
当那方温软的帕子滑过陆祁的下颌线,轻轻擦拭她微热的脸颊时——
陆祁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如擂鼓般狂震起来,一种源自心底深处、压抑己久的渴望,如同被点燃的野火,瞬间燎原,烧毁了理智的藩篱。
在宣神谙的手即将离开她脸颊的刹那,陆祁几乎是鬼使神差地、猛然抬起了自己的手,一把覆在了宣神谙执着帕子的那只手背上…
肌肤相贴…
宣神谙的手温润微凉,带着常年养尊处优的细腻,而陆祁的手心,却因练武和方才的悸动,灼热滚烫,还带着薄薄的汗意。
这突如其来的紧密触碰,让两人同时僵在了原地…
时间仿佛凝固了,梧桐叶在风中发出细微的呜咽。
陆祁能清晰地感觉到掌下那柔若无骨的纤手,能感受到神谙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青色血管,能感受到那瞬间的僵硬。
她覆上去的动作太快、太突兀、太……不像一个女儿对母亲的依恋。
宣神谙明显愣了一下,握着巾帕的手停在陆祁脸颊旁,没有立刻抽回。
她微微蹙起秀气的眉,眼中是纯粹的困惑与不解,声音带着一丝迟疑:“祁儿?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她下意识地动了动被覆盖的手,似乎想抽出来看看陆祁的脸色。
这一动,如同冷水浇头,瞬间惊醒了沉浸在危险触感中的陆祁,她像被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了自己的手,力道之大甚至带得自己踉跄了一下。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羞耻感瞬间席卷了她,脸颊“腾”地一下烧得通红,一首蔓延到耳根颈后。
“没…没什么!”陆祁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眼神躲闪,不敢再看宣神谙那双清澈的、带着关切的眼睛。
她只觉得刚才覆上去的手心火辣辣的,残留的触感让她心慌意乱,仿佛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亵渎之事,“就是…就是脸上汗多,怕弄脏了母后的帕子!”
陆祁语无伦次地解释着,一把从宣神谙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中夺过那方巾帕,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罪证。
宣神谙看着陆祁通红的脸和躲闪的眼神,又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手,心中的疑惑更深了几分。
这孩子今日是怎么了?练武累着了?还是……她看着陆祁紧紧攥着那方沾了汗渍的帕子,只当她是心疼弄脏了自己的东西,觉得这孩子太过贴心懂事,反而显得局促不安了…
“一方帕子而己,脏了便脏了,有什么打紧。”宣神谙失笑,语气温和,试图缓解陆祁的紧张,“瞧你慌的,快去洗把脸,换身干爽衣裳,别真着凉了才是正经。”
“是!这就去!”陆祁如蒙大赦,攥着那方还带着宣神谙体温和气息的巾帕,几乎是落荒而逃。
她不敢回头,脚步匆匆,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秋风卷起她月白的衣袂和银色的发丝,背影带着几分仓皇。
宣神谙站在原地,看着陆祁迅速消失在小径尽头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方才被覆盖的手背。
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少女掌心滚烫的温度和薄汗。
她轻轻了一下,心头那丝淡淡的疑惑终究被“孩子大了,心思重了,或许是害羞了”的想法所取代,化作一声温柔的叹息,消散在梧桐树下微凉的秋风里。
她拢了拢披风,转身,目光再次投向那疏朗的枝头,方才被打断的孤寂感,又重新弥漫开来…
而那份因意外触碰而在少女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却在她浑然不觉中,悄然沉淀,化为更加汹涌的暗流,在名为“母女”的堤坝下,无声地冲击着、奔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