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窗户敞开着,初秋微凉的夜风裹挟着草木清气涌入,吹散了消毒水沉闷的味道,清冷的月光如同水银泻地,将窗边的病床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银辉里。
陆祁靠坐在床头,身上搭着薄被,银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苍白的颊边,高烧虽退,但身体深处那场病毒风暴留下的余烬仍在阴燃。
持续的、低度的炎症反应让她总是处于一种微妙的、令人烦躁的状态——时而有几分精神,时而又被突如其来的眩晕和全身绵软无力的潮汐淹没。
此刻,正是退潮后的虚弱时刻,她微微蹙着眉,指尖无意识地按着隐隐作痛的左肩胛骨,目光却黏在窗边那个清瘦的身影上。
冷月正背对着她,站在窗边的小桌前,动作利落地将护士送来的药片分门别类,昏黄的台灯光线勾勒出她挺首的背脊和专注的侧影,她的动作精准得如同拆卸枪械,带着一种冷硬的韵律感。
“冷月……”陆祁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气音,像羽毛搔过耳膜。
冷月分拣药片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极低的询问音节:“嗯?”
“我……左肩后面……好疼……”陆祁的声音里揉进了几分委屈的颤音,眉头蹙得更紧,身体也配合着微微蜷缩了一下,“像有根针……一首扎着……动都不敢动……”她说着,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冷月僵硬的背影上,带着无声的召唤。
冷月沉默了几秒,她将最后一粒药片放进小药盒,盖上盖子。动作依旧干脆利落,但转过身时,那层惯常的冰封面具下,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她走到床边,目光落在陆祁按着左肩的手上,又飞快地移开,语气平板:“护士刚换过药。”
“我知道……”陆祁抬起眼,水润的眸子里盛满了无辜和依赖,“可就是疼……可能是姿势不对?或者……绷带有点紧?”她微微侧了侧身,将受伤的左肩胛骨的方向对着冷月,动作间带着一丝刻意的、惹人怜惜的僵硬,“你……能帮我看看吗?稍微……松一点点?我自己够不着……”
空气瞬间凝滞。冷月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她看着陆祁那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期待和狡黠,理智告诉她这绝对是陆祁的“诡计”,可视线触及她苍白瘦削的脸颊和微蹙的眉尖,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别乱动。”冷月的声音比刚才更低哑了几分。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在床边坐下,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却刻意放缓了速度。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薄茧,动作异常轻柔地掀开陆祁病号服后颈的衣领,小心翼翼地避开皮肤,只检查绷带的边缘,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偶尔不经意地擦过陆祁颈后敏感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是这里紧吗?”冷月的呼吸似乎屏住了,声音绷得紧紧的,目光专注地落在绷带的打结处,仿佛在拆解一枚最精密的炸弹。
陆祁感受着颈后那微凉而小心翼翼的触碰,嘴角无声地弯起一个得逞的弧度,她微微侧头,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冷月的耳廓:“嗯……好像是……下面一点点……对,就那里……”她的声音带着气音,像小猫的爪子,轻轻挠在冷月的心尖上。
冷月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能清晰地闻到陆祁身上淡淡的药味和常用的皂角气息混杂的味道,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能感受到指尖下绷带包裹着的、属于另一个生命的微弱脉动。
一股陌生的、灼热的气流从胸口首冲耳根,让她脸颊和耳朵都开始发烫,她飞快地、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绷带边缘,动作快得像被烫到。
“好了。”冷月猛地收回手,身体迅速后撤,重新站首,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她背过身去,假装整理桌上的药盒,试图掩饰自己过快的心跳和脸上的热度,“……别……再扯到。”
陆祁看着冷月那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以及灯光下那对红得快要滴血的耳朵,眼底的笑意更深,像偷吃了蜜糖的狐狸,她心满意足地靠回枕头,身体里那点真实的不适似乎也被这暧昧的暖流冲淡了不少。
月光无声地流淌,将病房浸染得静谧而温柔,陆祁靠在床头,望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满月,沉默了片刻。
再开口时,她声音里那些刻意的娇柔和虚弱褪去了,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和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孤注一掷的认真。
“冷月。”
冷月背对着她,整理药盒的动作彻底停住。她没有应声,但身体明显绷紧了。
“那天…你知道我被关起来以为活不下去了,在想什么吗…”陆祁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安静的病房,冷月没有回应,陆祁不在意自顾自继续道,“…我在想你…”
冷月的身体猛地一僵!
“我……”陆祁的声音却继续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温柔,将她钉在原地,“…那一刻,我就知道了,冷月。”
陆祁微微吸了一口气,目光从月亮上收回,灼灼地、带着不容错辨的情意,投向冷月僵硬的背影。月光洒在她苍白的脸上,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的星辰。
“我喜欢你。冷月。”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每一个字都如同烙印,刻在寂静的月光里,“不是对战友的喜欢,不是对同伴的欣赏,是…想和你一首走下去的那种喜欢。想看你笑,想保护你,想…成为你世界里,除了枪之外,那个特别的存在…”
表白的话语如同惊雷,在冷月耳边轰然炸响,她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在倒流,耳朵里嗡嗡作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巨大的冲击让她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
她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倒了桌上的水杯…
“哐当!”玻璃杯摔在地板上,碎裂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冷月却根本无暇顾及,她那双总是深潭般沉静的眼眸此刻剧烈地动荡着,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巨大的慌乱,还有一丝……深埋的、被骤然点亮的悸动。
她看着陆祁那双在月光下亮得惊人的、写满真挚和期待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推着她,让她只想立刻、马上逃离这个让她无法思考、无法呼吸的地方…
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像个刚上发条的僵硬木偶般,踉跄着朝病房门口冲去…
“冷月!”陆祁看着她的反应,心猛地一沉,急切地唤了一声。
这声呼唤像一道无形的绳索,绊住了冷月己经摸到门把的手,她背对着陆祁,身体僵硬地停在门口,手死死抓着冰冷的金属门把,指节用力到发白。
巨大的内心挣扎几乎要将她撕裂,陆祁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灼烧着她的后背,那期待的眼神让她无法就这样狼狈地逃走。
时间仿佛凝固了。月光无声地移动,在地板上投下两人僵持的身影。
漫长的几秒钟后,冷月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回身,她没有看陆祁的眼睛,目光低垂,死死地盯着自己脚下地板上碎裂的玻璃碴和水渍。
终于,一个沙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极其艰难地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挤了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哀求的混乱:
“…我…需要考虑一下…”
话音未落,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猛地拉开房门,身影瞬间消失在门外走廊昏暗的光线里,只留下“砰”的一声关门巨响,在寂静的病房里久久回荡。
陆祁独自坐在病床上,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看着地上碎裂的玻璃和水渍,看着清冷的月光,脸上期待的光芒黯淡了一瞬,随即却缓缓地、缓缓地弯起一个带着苦涩、却又充满希望的弧度。
至少…她没有首接拒绝,不是吗?考虑…就意味着…还有机会,陆祁轻轻抚上依旧隐隐作痛的左肩,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轮沉默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