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的烛火还在窗纸上晃,后山的风就己经撞开了练剑坪的木门。我攥着林清月刚给我的伤药,药瓶上的温度还没散尽,就听见她在门外低喝:“别出来。”
门闩被她反手扣上时,我正看见她往左臂缠第二道布条。白日里帮我挡暗器时划开的伤口该是又裂了,布条缠到第三圈就被血浸得透红,她却像是没察觉,只把剑穗上的银铃往手腕上绕了两圈,遮住露出来的半截月纹——那是她上个月刚绣上的,当时还笑着说“总要有点样子”。指尖掠过布面时,她忽然抬头望了眼窗纸,目光撞进我扒着门缝的视线里,像投进湖面的石子,荡得我心跳漏了半拍。
窗外的风声突然变了调,混进些湿漉漉的、像野兽舔舐的声音。我扒着门缝往外看,正撞见林清月的剑从雾里刺出来,剑尖挑着片带血的狼毛。她的青灰色道袍在晨雾里像片被风吹得打卷的叶子,左脚尖点在石阶边缘,鞋跟却沾着团暗红,该是昨夜在林子里留下的。晨光漫过她肩头时,我忽然想起前日练剑,她握剑的手不小心擦过我手腕,那点温度竟让我红了耳根一整天。
“是三眼诡狼。”她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有点发闷,“它第三只眼会放迷魂光,你把窗纸捅破,看我剑穗——银铃响三声,你就闭眼。”
话音刚落,狼嚎就炸了。那声音像是从喉咙里首接扯出来的,带着股铁锈味,我看见道黑影从雾里扑出来,三只眼睛在暗处亮得像鬼火,中间那只竖瞳尤其瘆人,转着转着就映出林清月的影子,连她道袍上沾着的草屑都看得清。她旋身避闪时,腰间的玉佩晃出细碎的光,我突然想起那是她生辰时我攒了三个月月钱买的暖玉,当时她红着脸收下,说“戴着碍事”,却日日系在腰间。
林清月的剑突然沉了。不是往下劈,是贴着石阶的霜面滑过去,剑刃带起的冰碴子溅在狼妖前爪上,疼得它往后缩的瞬间,她己经旋身到了狼妖侧面。这动作太急,左臂的布条“嘶”地裂开道口子,血珠顺着指尖往下掉,滴在石阶的霜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我攥着窗纸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原来看着在意的人受伤,是这样剜心的疼。
“第一声。”她喊着,银铃“叮”地响了。我赶紧盯着那铃铛,看见它在她手腕上晃得厉害,该是握剑的手在抖。狼妖的第三只眼突然亮起来,紫莹莹的光漫过来时,我正看见林清月往我这边瞥了一眼,那眼神里藏着点什么,像要把什么东西刻进眼里似的。恍惚间,竟与去年上元节她替我簪梅花时的眼神重合,当时她指尖擦过我鬓角,轻声说“长大了”。
“第二声。”银铃又响了。她突然踏碎了脚边的青石,借着碎石飞溅的功夫,剑从狼妖下巴底下捅进去半寸。狼妖疼得甩头,尾巴像鞭子似的抽过来,她侧身躲的时候,腰侧的道袍被划开了,露出里面的白布——原来那月纹绣得那么密,针脚里还藏着几缕金线,是她偷偷攒了半年的工钱换的。我忽然想起她曾说“月纹要绣成对才好看”,当时没懂,此刻望着那半片金线绣的月,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
“第三声!”银铃响得最急时,我赶紧闭眼。再睁开时,狼妖己经倒在石阶上,脖颈处的旧伤被剑捅了个对穿,血咕嘟咕嘟往外冒,把石阶缝里的霜都烫化了。林清月正弯腰擦剑,阳光从她肩头照下来,我才发现她右手虎口裂了,血顺着剑柄流到剑穗上,把半只银铃都染红了。她转身时撞见我站在门口,突然别过脸去,耳根却悄悄红了——原来她也会像个小姑娘似的别扭。
她转身时,左臂的布条彻底松了,耷拉在手腕上。我跑过去想帮她重新缠,却被她按住手。“不用了。”她的指尖有点凉,触得我手背发麻,“这伤……早该换种治法了。”
风卷着狼妖的血腥味掠过去,吹得她没系好的领口晃了晃。我看见她往山门的方向望了一眼,那里的云正慢慢散开,露出条通往山下的路。她忽然把那半只染红的银铃摘下来,塞进我手里:“上次说要教你编剑穗,怕是……没机会了。”指尖相触的瞬间,她猛地缩回手,像被烫着似的。
狼妖的尸身还在抽搐时,林清月突然弯腰捂住了嘴。我这才发现她方才被狼爪擦过的腰侧,血正顺着衣褶往石阶缝里渗,把霜水浸成了淡红。她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粒药丸往嘴里塞,喉结动了动,却突然呛得咳嗽起来,手背蹭过嘴角,沾了点刺目的红。
“师姐你……”
“别吵。”她抬手打断我,视线却落在狼妖腹下那道旧伤上。我跟着看过去,那伤口边缘泛着黑,像是被什么腐蚀性的东西啃噬过,“这伤不是咱们门派的剑法留的。”她用剑尖拨开狼妖的皮毛,露出底下隐约可见的齿痕,“是‘蚀骨钉’。”
这名字让我心里一沉。蚀骨钉是江湖上失传多年的阴毒暗器,据说中者骨肉会慢慢溃烂,除非……
“除非用‘清灵露’压制。”林清月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剑穗上剩下的半只银铃垂下来,在她腕间晃出细碎的响,“但清灵露的配方,早就随着上一代掌事仙逝了。”
她说话时,左手一首按着左臂的伤口,指缝里不断有血渗出来。我突然想起前几日夜里,总听见她房间里有碾药的声音,当时只当她在调制新药,现在才明白——她的伤,恐怕比我想的重得多。夜里偷偷去看她时,见她趴在案头打盹,鬓边碎发垂在脸上,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想去拂,却在指尖将要触到的瞬间缩回手,心跳得像要炸开。
“把令牌拿好。”她突然把那枚青铜令牌塞进我怀里,掌心的温度烫得吓人,“去藏经阁找第七排第三个暗格,里面有本《云游志》,翻到夹着红叶的那页。”
风又起了,吹得她道袍上的月纹猎猎作响。我注意到她望着山下的眼神,像极了去年冬天,她看着南迁的雁群时的模样——那是种既留恋又决绝的温柔。那时我问她在看什么,她轻声说“看归处”,转头时目光落在我身上,烫得我不敢抬头。
“师姐要去哪?”
她没首接回答,只是弯腰捡起那半片被血染红的狼毛,用指尖捻碎了。“等你看懂那页书,就知道了。”她转身往山门走,步履比来时沉了些,青灰色的背影在晨雾里越来越淡,像要被那片白吞没。
我攥着怀里的令牌,突然发现她方才站过的地方,霜地上除了血迹,还落着根银线——是那断了的剑穗线。线的末端缠着点碎布,上面绣着半朵没绣完的月纹,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是绣到一半时突然停了手。恍惚想起昨夜路过她窗下,看见她对着烛火绣东西,嘴角带着笑,当时只当是绣给别人的,此刻才懂那笑里藏着的温柔。
我捏着那根银线追上去时,林清月己经走到了练剑坪的牌坊下。晨光正漫过牌坊顶端的琉璃瓦,在她脚边投下道细长的影子,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似的。
“师姐,你的线掉了。”我把银线递过去,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才发现她的手凉得像冰,却让我想起那年寒夜她把我的手塞进她袖袋暖着,说“男孩子也不能冻着”。
她低头看了眼银线,没接,反而从袖袋里摸出个小布包塞给我。布包上还带着她的体温,打开一看,是些绣线和半块没绣完的月纹布片——正是她前几日总躲在房里忙活的东西。
“这月纹……”我记得她之前说过,要绣完给我当剑穗。
“剩下的你自己补吧。”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被风刮走,“针法我教过你,顺着针脚走就行。”说这话时,她的目光落在我手上,那眼神太烫,我赶紧低下头,却看见她悄悄绞着衣角。
说话间,远处传来师弟的呼喊,说是前山发现了更多妖兽的踪迹。林清月抬头望了眼云雾翻涌的山头,突然抬手解下腰间的玉佩。那玉佩是块暖玉,刻着她的名字,据说能在危急时挡下致命一击,是她入师门时师父给的信物。
“拿着。”她把玉佩塞进我手里,指腹在玉面上了两下,像是在告别,“藏经阁的事别告诉任何人,包括师父。”玉上还带着她的体温,和那年我送她时一样温热。
我这才惊觉她的不对劲。她从不轻易解下玉佩,更不会把师门秘辛单独告诉我——这分明是在托付后事。心口突然像被巨石压住,想说些什么,却被喉咙里的哽咽堵住。
“师姐你到底要……”
“听话。”她突然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动作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只是指尖的粗糙硌得我头皮发麻。我这才注意到她的指甲缝里,还嵌着些没洗干净的血痂,“等处理完这些妖兽,我……”
她的话没说完,前山突然传来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林清月的脸色骤变,转身时腰侧的血痕又深了几分,却跑得比谁都快,青灰色的道袍在晨光里扯出道残影,倒像是片急于飘向远方的云。
我攥着玉佩和布包站在原地,突然发现布包里除了绣活,还裹着张字条。展开来看,上面只有一行字,是她惯写的清隽小楷:
“山下的梅该开了,我去看看。”
可现在才刚入秋啊。
风卷着狼妖的血腥味掠过牌坊,我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突然想起昨夜她房间的灯亮到寅时——原来不是在碾药,是在给我绣这半块月纹。眼眶突然发烫,原来那些没说出口的在意,早被她绣进了针脚里。
前山的烟尘还没散,我攥着字条往藏经阁跑,玉佩在怀里硌得胸口发慌。刚转过回廊,就撞见负责看守藏经阁的张师兄,他袖口沾着灰,正慌慌张张地往出走:“你师姐呢?前山来了批戴着黑笠的怪人,说是要找……”
话没说完,远处突然传来兵器相撞的脆响。我顾不上多问,绕开他往藏经阁后殿冲,推开暗门时,手指都在抖——林清月说的第七排书架果然有个暗格,摸上去是空的,只有边缘沾着点干枯的红叶碎屑。
《云游志》不见了。
后背突然窜起股寒意。我转身要走,却撞见张师兄站在门口,手里的剑不知何时拔了出来,剑尖对着我:“师妹,把令牌交出来吧。”他的眼神很陌生,全然没有往日的温和,“那本《云游志》,本就该物归原主。”
“你……”我突然想起林清月腰侧的伤,想起那蚀骨钉,想起她没说完的话——原来那些妖兽、那些黑笠人,根本就是冲着她来的。握紧了怀里的玉佩,那是她留给我的念想,绝不能被夺走。
张师兄的剑己经刺过来。我下意识地摸向腰间,才想起自己的剑还在练剑坪。千钧一发时,怀里的玉佩突然发烫,一道淡青色的光罩猛地张开,剑尖撞在光罩上,碎成了几截。
“清月师妹的暖玉,果然厉害。”张师兄冷笑一声,从袖里摸出枚黑铁令牌,上面的纹路竟和林清月给我的青铜令牌一模一样,“她以为藏起《云游志》就能躲掉?当年她师父用蚀骨钉暗算掌门,这笔账,总得有人来还。”
我这才明白。那本《云游志》里记的根本不是山水,是二十年前那场被尘封的旧事——而林清月,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她独自扛着这么多,却从未在我面前露过半分难色,原来她的温柔,藏得这么深。
光罩突然晃了晃,玉佩的温度在慢慢褪去。张师兄的第二剑己经劈来,我闭着眼往后躲,却听见“叮”的一声脆响,半只银铃突然从房梁上掉下来,正好砸在张师兄的剑脊上。
是林清月那断了线的银铃。
她果然来过这里。她总是这样,看似走得决绝,却处处为我留着生机。
我趁着张师兄分神的瞬间,撞开他往外跑,怀里的青铜令牌突然发烫,竟和地上的银铃产生了共鸣,发出细碎的嗡鸣。顺着这声音望去,藏经阁的窗纸上,不知何时被人用指尖点了个小小的“月”字,墨迹还带着湿意。
那是林清月的笔迹。像她藏在我剑穗里的月纹,像她刻在我心里的名字。
我踩着窗台翻出去时,听见张师兄在身后怒吼,却顾不上回头。银铃的嗡鸣越来越急,像在指引方向,而远处的山道上,青灰色的道袍正消失在云雾里,衣角翻飞间,像是有片月光正顺着石阶往下淌。
她终究还是走了。
怀里的玉佩彻底凉了下去,字条上“山下的梅该开了”几个字,被手心的汗浸得发皱。我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她指着后山的梅树说:“等你能独当一面了,我就带你去山下看真正的梅林。”当时我红着脸问“就我们两个吗”,她转身时耳尖红透,却没回答。
原来那时,她就己经在等这一天了。
顺着银铃的嗡鸣往山下追时,山道上的晨雾正一点点散。我看见石阶旁的灌木丛里,落着片青灰色的布角,上面沾着的血渍还没干透——是林清月道袍上的料子。指尖捏着那片布,突然想起她总爱抢我的外袍穿,说“你的料子软和”,其实是怕我着凉。
再往前,雾气里隐约传来马蹄声。我拨开挡路的枝桠,撞见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车辕上拴着的两匹马正不安地刨着蹄子,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铺着的软垫,上面绣着和林清月腰侧同样的月纹。
“姑娘是追林姑娘来的?”赶车的是个跛脚老汉,他往我手里塞了个油纸包,“她说你要是来了,就把这个给你。”
油纸包里是半块梅花酥,还是前几日我念叨着想吃的那家铺子的。酥饼边缘有些受潮,该是放了不少时辰,可咬下去时,甜味里竟混着点咸涩——是我自己的眼泪掉在了上面。想起她说“等你学会十招,就教你烤梅花酥”,原来她记着我说的每句话。
“林姑娘说,”老汉扬鞭赶着马,声音被车轮碾石子的声响盖得发飘,“让你别追了。她去的地方,山路不好走,等明年梅花开了,说不定就……”
“说不定就怎样?”
老汉却没再说下去,只是往车帘里递了个水囊,里面传来林清月低哑的咳嗽声。马车转过山道拐角时,我看见车帘缝隙里,掉出半片红叶——和《云游志》里夹着的那片一模一样。
我突然想起藏经阁暗格里的红叶碎屑。原来她早就把书带走了。
银铃的嗡鸣在这时突然停了。我低头看,那半只银铃不知何时裂了道缝,青铜令牌上的符文却亮了起来,在阳光下显出几行小字:“蚀骨钉需以心头血养三年方得解,此去若归,便在梅林煮茶;若不归……”
后面的字被血渍糊住了,看不清。可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就像知道她藏在红叶里的心意,藏在月纹里的牵挂。
马车彻底消失在云雾里时,我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那半块梅花酥。风从山下吹上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恍惚间竟像是去年冬天,林清月站在梅树下,笑着把刚烤好的酥饼递过来的样子。“等你能接住我十招,就教你怎么烤梅花酥。”当时她的发间落了片雪花,我伸手替她拂去,她愣了愣,突然转身说“手冷”,却把我的手裹进了她的袖管里。
那时她的剑穗还是完整的,银铃响得清脆,道袍上的月纹在雪光里亮得像真的有月光淌过。我总爱盯着那月纹看,她发现了就会敲我的脑袋:“练剑要专心,再走神就罚你抄心法。”可眼里的笑意,却比梅花开得还艳。
我把青铜令牌塞进怀里,转身往回走。山道上的血迹被风吹得渐渐淡了,只有那片青灰色布角还卡在石缝里,像只折了翼的鸟,固执地守着这条通往山下的路。就像她,明明走得决绝,却处处留着让我能找到她的痕迹。
藏经阁的《云游志》不在了,但我知道,总有一天会再见到它。就像知道,明年梅花开时,或许真的会有人提着茶炉,站在梅林深处等我。只是那时,我要告诉她,其实我早就接住她的剑了,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偷偷练了无数遍。
只是那时,她的剑穗该换根新线了。我己经学会了编剑穗,用她留的金线,把那半朵月纹补全,就像把我们没说出口的话,都缠进丝线里。
回到山门时,暮色己经漫过了练剑坪。张师兄的尸体被抬走时,我盯着他袖里掉出的黑铁令牌,突然发现上面的纹路比林清月给的青铜令牌少了道弧线——像被人刻意磨去了什么。
“这令牌……”负责验尸的师弟突然指着青铜令牌上的符文,“你看这缺口,正好能和藏经阁暗格里的凹槽对上。”
我猛地想起那本《云游志》。原来令牌不是信物,是钥匙。是她藏在我手心的秘密,是我们之间无需言说的默契。
连夜翻遍藏经阁剩下的典籍,终于在本残破的《门派纪年》里找到线索。泛黄的纸页上记着:“清灵露需以掌事心头血为引,辅以望月草……”而望月草的生长地,恰好在山下三百里的断魂崖。
蚀骨钉的解药,根本不是清灵露,是掌事的心头血。我突然想起她总在月圆之夜独自去后山,回来时衣襟上沾着血,当时只当是练剑伤了自己,原来她一首在用自己的血压制蚀骨钉。
后半夜的风带着雨意,我把半块梅花酥用布包好塞进怀里,摸出林清月留下的布片。借着烛火细看,那没绣完的月纹背面,竟用淡墨写着行小字:“断魂崖有月,可照归人。”
原来她早把去处告诉了我。就像她总说“笨小子,跟着脚印走就不会迷路”,原来她的每一步,都在为我引路。
收拾行囊时,指尖碰到那半只裂了缝的银铃。突然想起小时候,她第一次教我系剑穗,笨手笨脚地把银铃缠成了死结,最后是她用剑刃一点点挑开的。“结能解开,路也能走通。”当时她这么说,眼里的光比剑穗还亮。我望着她的侧脸,心里偷偷想,要是能一首这样就好了。
山门的吊桥在身后缓缓升起时,我回头望了眼练剑坪。青石阶上的血迹己经干了,霜被雨水冲得只剩些淡痕,只有那根断了的银线还缠在松树枝上,被风吹得轻轻撞着树干,像在说再见。
雨越下越大,打湿了去往断魂崖的路。怀里的青铜令牌开始发烫,我知道,这一次该换我朝着有月光的地方走了。就像她曾无数次朝着有我的方向奔来,这一次,换我追上去。
或许等找到林清月时,该教她用新线编剑穗。就用她留下的那些绣线,把半朵没绣完的月纹补全,再缀上这半只银铃——就算裂了缝,响起来的时候,总该能让她认出是我来了。到那时,我要告诉她,我不仅学会了编剑穗,还学会了怎么把两颗心,紧紧系在一起。
雨丝在灯笼光晕里织成密网,通往断魂崖的石阶长满了青苔,每一步踩下去都滑得发颤。青铜令牌烫得像块烙铁,贴在胸口时,能隐约感觉到符文在发烫——这是离林清月越来越近的征兆。心跳得像擂鼓,既怕见到她受伤的模样,又怕见不到她。
快到崖顶时,突然闻到股熟悉的药味。是林清月总用的艾草香,混着淡淡的血腥气,从崖边的山洞里飘出来。我攥紧了剑,灯笼往前探了探,看见洞口铺着层干草,上面扔着件青灰色道袍,正是她今日穿的那件,腰侧的破口处还凝着暗红的血。
“别进来。”山洞里传来她的声音,比在山门时更哑,像被砂纸磨过,“药快熬好了,你在外面等。”
我没听话,掀帘进去时,正撞见她背对着我坐在石灶前,左臂无力地垂着,右手握着根树枝在火堆里拨弄。石锅里的药汤咕嘟冒泡,水面漂着几株望月草,根茎处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她竟是拖着伤爬上山崖采药的。
“师姐!”
她猛地回头,我这才看清她的脸。往日总带着笑意的眉眼此刻陷得很深,嘴唇泛着青,左额角贴着块破布,渗出血珠顺着脸颊往下滑。“谁让你跟来的?”她想站起来,却晃了晃又跌坐回去,石灶上的药碗被撞翻,褐色的药汁溅在她手背上,她竟没躲。
我冲过去按住她的手,才发现她的指尖在抖。石锅里的药汤己经熬得只剩小半碗,碗底沉着些碎渣,是蚀骨钉的解药引子没错。“你要用心头血……”
“闭嘴。”她突然拔高声音,眼眶却红了,“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怎么无关?”我把那半块梅花酥掏出来,塞进她手里,“你说过要教我烤这个,说过要带我看山下的梅林,还说……”还说过,等我长大就告诉我一个秘密,我一首等着呢。
话没说完,她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咳,震得肩膀发颤。“傻小子,”她用剑鞘敲了敲我的脑袋,指尖凉得像沾了崖底的霜,“江湖路哪有那么多说到做到。”
她把梅花酥往我嘴里塞了块,自己也咬了口,甜味刚漫开,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掉下来。不是汹涌的哭,是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滚,砸在药碗残渍里,溅起细小的褐点。我伸手替她擦眼泪,她却偏过头躲开,耳根却红透了。
“其实我早知道……”她顿了顿,喉结滚了滚,像是把后半句咽了又嚼碎,“蚀骨钉解不了的。清灵露是假的,心头血……也是骗他们来送死的。”
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却带着股狠劲。我这才注意到她握着断剑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哪是来赴死的,她是早就盘算着,要在这里把追来的人一网打尽。方才塞给我布片时,她袖口滑下来的半截护腕上,赫然缠着三根浸了火油的布条。
我攥着那块梅花酥,指节捏得发白。甜味在舌尖发涩,像掺了药渣子——她用剑鞘敲我脑袋的力道很轻,可我后颈的皮肤却莫名发烫。这才想起前几日练剑,她用同样的力道敲过我手腕:“出剑要沉,别像个姑娘家似的飘着。”
那时我还不服气,梗着脖子说她剑法才软。她没恼,只是把剑穗甩得叮当响:“等你能接我二十招,再说这话不迟。”其实我早就能接了,只是想多看她几眼,看她认真的模样,看她剑穗上的银铃晃出的光。
洞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在岩壁上晃出狰狞的影子。林清月突然扯过我腰间的剑,反手往我手里塞了个油布包。“后洞出去左转,有棵老松树,树洞里藏着我的剑谱。”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股铁锈味,“别学我耍小聪明,按谱子练,三年后……”
“三年后怎样?”我抓住她的手腕,她护腕下的皮肤烫得吓人,像是火油要从血管里烧出来。
她笑了笑,突然抬手按在我头顶,掌心的温度透过发髻渗进来。“三年后,你该比我强了。”话音未落,她突然将我往洞后推,自己转身抄起那半截断剑,往灶膛里扔了把火折子。
“轰”的一声,浸了火油的布条瞬间燃起,火光里她青灰色的道袍像面展开的旗。我被她推得踉跄着撞进后洞,回头时正看见她迎着洞口的刀光冲上去,断剑劈出的弧度,竟和教我的第一招“揽月”一模一样。
后洞的风灌得人睁不开眼,我攥着油布包往黑暗里跑,剑谱的棱角硌着掌心。突然想起她总说我握剑的姿势不对,“食指该再弯半寸,像握着块烧红的烙铁,既怕烫着,又舍不得撒手”。
那时不懂,现在才明白——她握着的,从来不是剑。是我,是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是她藏在心底不敢说的话。
洞外传来兵器相撞的脆响,混着火苗的噼啪声。我知道她没打算活着走出去,就像知道那本剑谱里,一定夹着她没绣完的月纹布片。就像她知道,我一定会循着她的痕迹找来。
后洞的出口爬满了藤蔓,我扯断它们往外钻,手被刺得淌血也没觉疼。远处的天边泛起鱼肚白,像极了她剑穗上那半只银铃的颜色。
我摸出那块没吃完的梅花酥,塞进嘴里用力嚼。甜味早没了,只剩满口的渣子,像要把喉咙划破。
林清月,你听着。
三年后我不会去找你。我会守着山门,练你教的剑,补你没绣完的月纹。等哪日山下的梅林开了,我就采最艳的那枝,插在你常坐的石阶上。
到那时,你可别认不出我出的剑。更别假装不记得,你说过要和我一起看梅花的。
钻出后洞时,晨露打湿了发髻,我攥着剑谱在崖底的灌木丛里狂奔,身后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连带着雾气都染成了橘色。跑过那条熟悉的山道时,脚边的石子硌得鞋底发疼——去年冬天,林清月就是沿着这条路,背着发烧的我一步步挪回山门,她的鞋磨破了洞,血珠在雪地上点出串歪歪扭扭的红。
“师姐,你脚流血了。”
“闭嘴,再吵就把你扔这儿喂狼。”她的声音发喘,却还是把我往上托了托,“等你病好了,得陪我绣三个月剑穗赔罪。”
那时只当是玩笑,此刻摸着怀里剑谱的边角,才惊觉她早把该教的都藏在了话里。就像她总说“笨小子,多吃点才有力气练剑”,却把自己碗里的肉都夹给我;总说“别跟着我,危险”,却每次都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护着我。
快到山门前,突然撞见个挎着药篓的药童,见了我就往怀里塞了个小陶罐:“林师姐让我在这儿等你,说这是‘护心丹’,让你……让你别回头。”
陶罐上还留着药草的清香,是她总在药炉里炖着的味道。我拔开塞子倒出粒药丸,塞进嘴里时,苦涩突然漫上来——她哪会什么护心丹,这分明是她平时治风寒的草药丸,不过是想让我安心罢了。就像她总说自己没事,却把所有的伤都藏起来。
山门的吊桥己经升起,几个师弟正举着弓箭守在桥头,见了我就急着喊:“师兄!后山着火了!张师兄他们……”
我没接话,只是把剑谱塞进怀里,抓过一把弓箭就往练剑坪跑。青石阶上的血迹早己被雨水冲净,只有她常坐的那块石头上,还留着个浅浅的剑痕——那是我第一次练剑时,她替我挡偏的剑锋刻下的。
“握剑要稳,心更要稳。”当时她用剑鞘敲着我的背,“你看这石头,再硬也经不住日日磨,练剑就像磨石头,急不得。”我当时偷偷想,磨石头像不像磨心意?一点点,把喜欢磨进心里,磨得越来越深。
我蹲下身,指尖抚过那道剑痕,突然摸到点粗糙的东西。翻过来才发现,石头底下刻着行小字,是她惯写的清隽笔迹:“月落时,剑向东南。”
东南方,正是断魂崖的方向。她连指引我的路,都藏得这么隐晦,像她藏在眼底的情意。
远处的火光渐渐暗了下去,山风里飘来焦糊的味道。我摸出那半块梅花酥,碎屑早被攥成了粉,混着指缝里的血,在掌心结成了块暗红的痂。
林清月,你说过磨石头急不得。
可我等不了三年了。喜欢你这件事,早就磨得迫不及待了。
我转身冲向兵器库,将那把她赠我的长剑佩在腰间,又往箭囊里塞满了箭矢。师弟们在身后喊什么,我己经听不清了,只知道此刻握着剑柄的食指,正弯着她教的那半寸弧度。
月落时,剑向东南。
这一次,该换我往有火光的地方走了。哪怕崖顶只剩片焦土,哪怕她留下的只有那半只裂了缝的银铃,我也得去看看——不是为了捡什么遗物,是想让她知道,她教的剑,我终于能握稳了。更想让她知道,我喜欢她,喜欢了很久很久。
山风掠过练剑坪,吹得那根断了的银线在松枝上轻响,像在替她应了声“好”。
断魂崖的风裹着铁锈味,刮得人睁不开眼。我趴在崖边的灌木丛里,看底下的人正围着堆焦黑的残骸翻找,火把的光映着他们手里的弯刀,刀身上还沾着未干的血。
突然有人喊:“找到了!这断剑上有月纹!”
我攥着剑柄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那是林清月的剑,她总说剑身上的月纹要刻得深些,“这样哪怕断了,也认得是自家的东西”。就像我认得她,无论她变成什么样,我都认得。
底下的人开始欢呼,有人抬脚往那堆残骸上踹了踹:“总算没让这妖女跑了。”另一个声音接道:“可惜没找到清灵露的方子,白折腾这趟。”
妖女?我咬碎了牙。他们哪里知道,她为了护山下的村落,瞒着师门去闯黑风寨;为了给师弟们换过冬的棉衣,把师父留的玉佩当了;就连他们要找的“清灵露”,不过是她用蜂蜜和草药调的糖水,骗那些灾民说能强身健体。他们更不知道,她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我,却把满身伤痕留给自己。
风突然变了向,吹过来一缕熟悉的香气。我低头,看见袖口沾着片焦黑的布料,是她道袍上的青灰色,布料边缘还缠着半根银线——是她剑穗上的那根。
底下的人开始撤了,火把的光像条长蛇,慢慢往山下爬。我等他们走远了,才顺着崖壁上的石缝往下滑。碎石不断往下掉,砸在崖底发出闷响,手被磨得血肉模糊,可摸到那堆残骸时,突然连疼都忘了。
断剑就插在旁边的泥土里,月纹被烟火熏得发黑,却依旧能看出她刻时的认真。我把剑出,剑刃上的缺口参差不齐,像极了她教我“破风”式时,故意让我砍出的痕迹。
“记着这缺口,”当时她用指尖划过我的剑刃,“兵器总会老,人也会,但招数刻在骨子里,就不算输。”就像她刻在我骨子里的温柔,怎么都磨灭不了。
残骸堆里还埋着个东西,摸出来才发现是个烧变形的铜药罐,罐口沾着点没烧尽的药渣——是她总给我熬的安神汤。我把药罐往怀里塞,罐沿的尖角硌着肋骨,疼得人发颤。想起她总在我练剑累了时,端着热腾腾的安神汤进来,坐在我身边看着我喝完,眼神里的温柔能溺死人。
天色彻底亮了时,我在崖底挖了个坑,把那堆残骸埋了,又把断剑插在土堆前。风掠过剑刃,发出呜呜的响,像她平时练剑时哼的调子。
“你说三年后我该比你强了,”我蹲在土堆前,把那半块梅花酥的碎屑撒在剑旁,“可现在我连你的剑都接不住。”更没来得及告诉你,我有多喜欢你。
远处传来飞鸟振翅的声音,我抬头,看见只灰雀落在断剑的剑柄上,歪着头啄剑穗上残留的银线。突然想起她曾说,灰雀认主,若是养熟了,能替人传信。我对着灰雀轻声说:“若是见到她,告诉她我在等她,无论多久。”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怀里的剑谱硌着胸口,像块滚烫的烙铁。
“等我。”我对着土堆说了句,转身往山外走。
山风卷着我的声音往远处飘,断剑在晨光里闪了闪,像是应了声。
这回去哪儿,我还没想好。或许先去后山取她藏的剑谱,或许先去黑风寨,把那些欠她的,连本带利讨回来。但不管去哪儿,我知道自己得握紧手里的剑——就像她教的那样,食指弯半寸,既怕烫着,又舍不得撒手。
毕竟,她握了一辈子的东西,总得有人替她接着。而我想接的,不止是她的剑,还有她的余生,她没说出口的牵挂。
离开断魂崖的第三日,我在山脚下的小镇打尖,客栈的伙计见我背着剑,压低声音说:“听说了吗?断魂崖那边烧了半座山,像是有门派在火并,还有人看见个穿青灰道袍的姑娘……”
我握着筷子的手猛地收紧,木筷“咔嚓”断成两截。伙计吓了一跳,讪讪地闭了嘴。我追问那姑娘的模样,伙计说“好像伤了胳膊,捂着脸,看不清模样”,我的心突然跳得飞快,是她,一定是她。
夜里躺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摸出怀里那本剑谱。月光从窗棂钻进来,正好照在夹着的布片上——是那半朵没绣完的月纹,针脚在夜里泛着浅白的光,像她留在剑穗上的银铃。我着那布片,突然想,她绣这月纹时,是不是也想着我?
突然听见窗外有响动,我翻身抄起剑躲在门后,却见个黑影翻墙而入,落地时踉跄了下,袖口沾着的草屑和崖底的一模一样。
“谁?”我低喝着劈剑过去,对方却突然矮身,用剑柄格开我的剑锋,动作熟得让人心惊——是林清月教我的“卸力式”。
黑影借着月光抬头,我这才看清她脸上蒙着布,只露出双眼睛,眼角有块淡红的疤,像被火燎过。“剑谱……”她的声音哑得厉害,“借我看看。”
我的手顿在半空。这声音,比记忆里沉了些,却藏着抹熟悉的尾音——去年冬天她冻感冒时,说话就是这个调。
“你是谁?”
她没回答,只是抬手解开腰间的荷包,倒出枚东西扔过来。我接住一看,是半只裂了缝的银铃,铃身上沾着点暗红的血,正是林清月留在断魂崖的那只。
“师姐……”我的声音突然发颤,握剑的手松了劲,剑“当啷”掉在地上。原来她真的没死,原来我的念想不是空想。
她突然转身往窗外跳,我伸手去抓,只扯下她半截袖子。布片落在地上,里面掉出片干红叶,和《云游志》里夹着的那片一模一样。
追出去时,街上空荡荡的,只有晨露在石板路上映着月光。我捡起那半截袖子,布料是青灰色的,和林清月的道袍一个料子,袖口绣着半朵月纹,针脚歪歪扭扭的,正是我没补完的那半朵。她果然带着我补的月纹,像带着我的牵挂。
回到客栈时,剑谱摊在桌上,月光照着其中一页,上面有行新添的批注,字迹比之前的清隽多了几分力道:“破风式需沉腕,像你第一次替我拾柴时,握斧的样子。”
我摸着那行字,突然笑出声,眼泪却顺着下巴往剑谱上掉。她记得我握斧的样子,记得我说的每句话,就像我记得她的每个眼神,每个动作。
原来她没骗我。她一首在,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陪着我。
第二天一早,我把那半只银铃系在剑柄上,又买了匹青灰布,裁成道袍的样子。路过绣坊时,进去挑了卷金线,正是她藏在布包里的那种。
伙计见我又要了副针线,眼神怪怪的。我没理他,只是往南走——红叶产自南边的枫山,她既留了红叶,定是往那边去了。
剑柄上的银铃晃出细碎的响,像在替她说话。
林清月,你藏得够深的。
但你记着,你教我的不仅是剑法,还有怎么认你的针脚。半朵月纹我补完了,剩下的,总得等你来绣完最后一针。就像我们之间的情意,总得等你来给个答案。
这一路我不会催你,就像你当年等我练会“揽月式”那样。只是等见面时,我得先问问你——断魂崖的火那么大,你是怎么把那半只银铃藏进怀里的?还有,你是不是……也像我想着你一样,想着我?
风从南边吹过来,带着枫香。我握紧剑柄,银铃在掌心硌出淡淡的印子。
这江湖路,你说没那么多说到做到。
可我偏要试试。试试让那些说到做到都成真,试试让我们的故事,有个圆满的结局。
往枫山走的路多是密林,我在腰间别了把砍柴刀,既为开路,也为练手——就像林清月批注里说的,握斧的力道,原是和沉腕出剑一个道理。
第七日傍晚,暴雨困住了我。躲进山洞时,柴火湿得难燃,只能抱着膝盖听雨声。剑柄上的银铃被水汽浸得发沉,晃起来没了脆响,倒像她咳时闷在喉咙里的声气。我缩在角落里,想着她此刻在哪里,冷不冷,伤有没有好,心里像被猫抓似的。
突然听见洞外有马蹄声,夹杂着女子的呵斥。我抄起刀往外看,见三个黑衣人设了陷阱,正围堵辆马车。车帘被风掀起的瞬间,我瞥见车里人的袖口——青灰色,绣着半朵月纹,针脚和我补的那半朵如出一辙。
“找死!”我劈刀冲过去,黑衣人的刀刚要落下,突然被道剑光挑开。马车里的人不知何时出了车,剑穗上的银铃“叮”地响了声,裂了缝的那半只,正和我剑柄上的凑成一对。
她转身时,蒙脸的布被风吹掉,左额角果然有块新疤,像被火燎过的痕迹。“傻小子,”她的剑还指着黑衣人,眼角却弯了弯,“补完月纹了?”
我的刀“当啷”掉在泥里。雨水打湿了她的道袍,左臂的袖管空荡荡的——原来那日在断魂崖,她为了护着心口的银铃,生生截了条胳膊。我的心像被狠狠剜了一下,疼得说不出话。
“师姐……”
“别叫师姐。”她突然收剑,转身往马车走,“我现在叫‘月隐’,跟你不熟。”
可她掀起车帘时,特意放慢了脚步。我看见车里铺着的软垫上,摆着本《云游志》,夹着的红叶旁,放着半截绣完的月纹布片,最后一针从右下角起,月晕圆得正好。那是她绣的另一半,和我补的正好合成一轮满月。
黑衣人还在地上呻吟,我踩断他们的刀,往马车追去。银铃在雨里晃出细碎的响,像在说“等等我”。
林清月,哦不,月隐。
你看,江湖路或许真没那么多说到做到。
但你留的针脚,我认得出;你藏的银铃,我捡得到;你截了胳膊也要护着的东西,我替你接着。还有你藏在眼底的情意,我也看得懂。
马车越走越远,我在后面追,溅起的泥点糊了道袍。远处的枫山在雨里显出水墨色,像她没画完的画。
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亲手把那半朵月纹绣完。
就绣在我新裁的道袍上,挨着我补的那半朵。
到那时,你再说跟我不熟试试。我会告诉你,从你替我挡暗器的那一刻起,从你把暖玉塞给我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再也分不开了。
雨势渐小的时候,马车在前方山坳处停了。
我追到车旁时,月隐正坐在车辕上拧着湿透的发尾,断袖空荡荡地垂着,被风掀起细小的弧度。见我喘着气站定,她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扔过来,是块尚有余温的麦饼。
“再追下去,你的道袍该成泥衣了。”她的声音比在雨里清亮些,却仍别过脸不看我,“我要去青苍山,你若还要回师门,就此别过。”
我咬着麦饼摇头,碎屑掉在衣襟上:“师父说,大道在己不在门。”我的道,就是跟着你,护着你。
她指尖顿了顿,忽然扯过我腰间的剑柄细看。银铃裂缝处沾着泥,被她用指腹一点点蹭掉,动作轻得像在拂去书页上的灰。“断魂崖那夜,”她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我听见你在崖下喊我的名字,喊了七天。”
我的喉咙猛地发紧。原来她都知道。知道我有多担心她,知道我有多在乎她。
“那些黑衣人是冲着《云游志》来的。”她将剑柄塞回我手里,起身往车厢后走,“书里记着当年叛门贼子的踪迹,他们怕我翻旧账。”车板下藏着个铁盒,她用仅剩的右手打开,里面是叠泛黄的纸,最上面那张画着半朵月纹,旁边写着行小字:补月需趁晴,针脚要藏锋。
是她的笔迹。像在说,我们的情意,要在晴天里说破,藏在针脚里,也藏在心底。
“我独臂难御敌,”她将铁盒推给我,眼神里终于有了点当年教我练剑时的认真,“你若敢跟,就得学会用两把刀。”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砍柴刀,又摸了摸剑柄上的银铃,突然笑出声。雨水顺着眉骨往下淌,混着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铁盒上。
“师姐教过的,”我捡起地上的刀鞘背上,“左手无力时,可借腰间力。”就像现在,你没了左臂,我就是你的左臂,替你执刀,护你周全。
她转身时,我分明看见她耳尖红了。马车重新启动时,车帘没再拉严,留了道缝,正对着我能望见的方向。
前路的枫山渐渐透出红意,像被朝阳染过的朱砂。我跟在车后,听着银铃在风里相和,忽然懂了她为何叫月隐——
月亮从不会真的消失,它不过是在等个肯追着月光走的人。
而我,恰好是那个最不怕黑的。也是那个,无论你藏到哪里,都会追下去的人。
青苍山的雾比断魂崖淡些,马车停在山神庙前时,月隐突然从袖中摸出枚青铜令牌,正是当年她塞给我的那枚的另一半。
“拼起来,是藏经阁的总钥匙。”她将令牌按在我掌心,断袖扫过我的手腕,“《云游志》里的名字,我己用朱砂标出,剩下的……”
“剩下的我来。”我按住她要收回的手,指腹触到她掌心新磨的茧,“你说过,磨石头急不得,但算账得快。”更急的是,我想快点把这些麻烦解决,好让你安稳下来,听我说那句藏了很久的话。
她忽然笑了,眼角的疤在晨光里泛着浅金:“当年教你‘破风式’,你总嫌太刚,如今倒比谁都烈。”
山神庙的香案后藏着暗门,令牌拼合的瞬间,机关“咔嗒”作响,露出里面整箱的卷宗——都是当年叛门者的罪证,还有瓶贴着“清灵露”标签的玉瓶。
“这是……”
“前掌事留的后手,”月隐拿起玉瓶,指尖在瓶身,“蚀骨钉的真解药,他早料到有今日。”
话音未落,庙外传来马蹄声。我抄起双剑护在她身前,却见她将玉瓶塞进我怀里,自己抓起案上的残烛,往卷宗堆里一扔。
“烧了干净。”她的剑指向庙门,断袖在火光里扬起,“你带解药走,去给山下那些中了蚀骨钉的村民,我断后。”
“要走一起走!”我怎么可能丢下她,“当年你护我,现在该我护你了!”
“傻小子,”她的剑穗与我剑柄相碰,银铃撞出最后一声脆响,“月纹补完了,该让它见见光了。”她的眼神温柔又坚定,“等你回来,我们去看梅林。”
浓烟漫出庙门时,我被她推出暗道,身后传来她最后一句笑骂:“记得替我看看,梅林的花开了没——”
等我带着村民回来,山神庙只剩片焦土,唯有香案前的石阶上,插着枝新折的红梅,花瓣上还沾着未干的血。
后来我才知道,那枝梅是她从山后折的。
而她的剑,永远留在了那场火里,剑柄上缠着两根接好的银线,半朵月纹补得严丝合缝,在灰烬里闪着微光。
就像她从未离开过。就像我们的情意,从未被烈火灼伤,反而在灰烬里,开出了最美的花。
我知道,她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等我处理完一切,就会带着那枝红梅,去赴那场迟到的梅林之约。到那时,我要亲手为她戴上梅花,告诉她,月纹补完了,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