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青云宗的第三日,他们宿在一处临水的驿站。洛云正借着月光修补被荆棘勾破的袖摆,林清月忽然从行囊里取出个油纸包,推到他面前:“尝尝这个,是我临行前备的桂花糕。”
油纸包上还沾着些许雨痕,糕饼的甜香混着水汽漫开来。洛云捏起一块,入口时竟尝到淡淡的杏仁味——他前日随口提过,幼时祖母做的桂花糕总爱加些杏仁碎。
“你……”他抬眼时,正对上林清月微垂的眼睫,她耳尖泛着浅红,轻声道:“听后厨的婶娘说,加了杏仁更耐饿。”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打在船篷上。驿站里只有他们两个客人,烛火在风里轻轻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时而交叠,时而分开。洛云忽然想起在宗门时,总见她抱着剑在演武场练到深夜,那时只当她性子执拗,此刻才隐约觉出些不同——她的剑招里藏着股小心翼翼的防备,就像此刻,连递块糕点都要找个“耐饿”的由头。
“你好像很怕欠人情。”洛云咬了口桂花糕,甜味漫到舌尖时,他刻意放柔了语气,“在万鬼泽,你替我挡那道黑气时,可没想过这些。”
林清月的动作顿了顿,指尖划过剑鞘上的纹路:“那时是同门……”
“现在也是。”洛云打断她,目光落在她腰间的木盒上——那是她从不离身的物件,方才取糕点时不小心碰掉,他瞥见里面似乎是块玉,“而且,不止是同门。”
烛火“噼啪”跳了一下,林清月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低下头,声音轻得像雨丝:“洛云,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可能不是一路人?”
“路是人走出来的。”洛云将最后一块桂花糕推回她面前,“你想去雾隐城查线索,我也想弄清幽影阁的底细,这就够了。”
雨势渐大,驿站的梁柱被打得嗡嗡作响。林清月望着窗外白茫茫的雨幕,忽然轻声笑了,那笑意像破冰的春水,在她眼底漾开:“小时候听师父说,山雨越大,藏在云里的星星就越亮。”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敲着木盒,“有些事,或许是时候告诉你了。”
她打开木盒,里面并非洛云猜想的玉佩,而是半块磨损的令牌,正面刻着繁复的云纹,背面是个模糊的“林”字。
洛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目光里没有惊讶,只有温和的等待。
“这块令牌,是我父亲给我的。”林清月的指尖抚过令牌的断口,那里还留着陈旧的裂痕,“他为林族的族长,林族……你或许没听过,他们所在的界域很高很远,能听懂风的语言,能看见云里的路。”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十年前,族里来了群穿黑袍的人,他们手里拿着和幽影阁相似的玉佩,说要借‘界域钥匙’一用。父亲不肯,他们就烧了我们的树屋,杀了很多族人……”
烛火忽然暗了下去,她的影子在墙上抖了抖,像片被风吹得发颤的叶子:“母亲把我塞进传送阵时,只来得及塞给我这半块令牌,说等我能让令牌发光了,就去找她。可我到了玄灵大陆,令牌从来没亮过,我甚至……连灵族在哪都不知道。”
洛云这才明白,她练剑时的执拗、待人时的疏离,原来都藏着这样一段过往。他想起自己那方旧帕——是幼时在战乱中与家人失散时,母亲塞给他的唯一物件,便默默取出来,放在她手边:“我懂这种感觉。像走在大雾里,手里攥着点东西,却不知道该往哪去。”
帕子上还留着定魂玉的余温,灵清月看着那细密的针脚,忽然有了想哭的冲动。这些年她在青云宗,总觉得自己像株移植的草木,根须悬在半空,此刻被这方温热的帕子一碰,那些深埋的委屈竟悄悄发了芽。
“玄灵大陆……”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声音平稳些,“其实不是我的终点,是母亲选的避难所。她说这里的‘界域屏障’最厚,黑袍人找不到。”
“那现在呢?”洛云轻声问,“令牌开始发光了吗?”
林清月摇了摇头,却握紧了那半块令牌:“但我知道该往哪走了。雾隐城的鬼市,母亲的手记里提过,那里有能‘唤醒信物’的法子。”她抬眼看向洛云,眼底的慌乱己被决心取代,“只是这条路可能很危险,你……”
“我说过,路是人走出来的。”洛云将帕子叠好,放回袖中,“何况,你的令牌没亮,或许不是它睡着了,是在等能和它一起发光的东西。”他指了指自己袖中,“比如,那块‘幽’字佩。”
雨还在下,烛火却稳了许多。灵清月望着洛云温和的侧脸,忽然觉得这驿站的雨,竟比青云宗的落云雨更让人安心。她将令牌放回木盒,指尖残留着帕子的温度,轻声道:“明天一早,我们去鬼市。”
夜色渐深,雨幕里的驿站像座浮在水面的孤岛。洛云靠在门边,听着里屋传来的浅眠呼吸声,忽然觉得袖中的帕子和她的令牌,像是被同一场雨打湿过的两片叶子,终究要落在同一片土地上。
而那些藏在身世背后的谜团,就像这窗外的雨,虽来得绵密,却总有放晴的时刻。
天刚蒙蒙亮,雨便歇了。灵清月推开驿站的门,只见洛云正蹲在溪边,手里拿着块磨亮的青石,细细打磨着她那柄“听竹”剑的剑穗。晨光透过水汽洒在他身上,把发梢都染成了淡金色。
“剑穗的流苏磨坏了。”洛云抬头冲她笑了笑,手里举着重新编好的穗子,上面还缀了颗小小的青石子,“捡了颗‘水心石’,据说能安神。”
林清月接过剑,指尖触到那冰凉的石子,心里却暖烘烘的。她忽然想起昨夜他说的“等能一起发光的东西”,低头看了看腰间的木盒,又望了望洛云袖中隐约鼓起的帕子,轻声道:“走吧,去鬼市。”
雾隐城的鬼市藏在城西的废弃码头,要穿过三道挂满旧灯笼的巷子才能找到入口。刚走到巷口,就闻到一股混杂着脂粉与铁锈的怪味,灵清月下意识握紧了剑,却被洛云轻轻按住手腕:“别急,这里的规矩是‘看货不看脸,问价不问源’。”
他从怀里摸出枚铜钱,递给守在巷口的瞎眼老妪——那是鬼市的“通行符”。老妪接过铜钱,枯瘦的手指在他掌心划了个“幽”字,又转向灵清月,指尖刚触到她的手腕,突然浑身一颤,哑声道:“灵……灵纹?”
灵清月心头一紧,洛云己不动声色地挡在她身前:“老人家认错人了。”
老妪却摇着头退开,掀开了身后的帘子:“进去吧,有人在等你们。”
巷子里的灯笼忽明忽暗,照得两侧的摊位像鬼影般晃动。卖骨片的摊主低着头,骨片上的纹路与幽影阁的玉佩惊人地相似;穿红裙的女子兜售着会发光的丝线,那光芒竟与灵清月银镯的微光同色。
走到巷子尽头,一座挂着“听风楼”牌匾的旧楼立在雾里。楼里走出个穿青衫的中年男子,看见灵清月腰间的木盒,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灵小姐,家主等您很久了。”
“你是谁?”灵清月握紧木盒,银镯在袖中微微发烫。
“在下是灵族留在玄灵大陆的守阁人。”青衫男子躬身行礼,目光转向洛云,“这位公子若信得过在下,也请一同上楼——有些事,需要‘界标’持有者才能听。”
洛云与灵清月对视一眼,跟着他走进楼内。二楼的窗正对着码头,雾中隐约能看见几艘黑船,船帆上画着与灵清月令牌相同的云纹。
“十年前,夫人将您送走后,便带着另一半令牌回了族中,却在半路被幽影阁劫走。”青衫男子取出个水晶球,里面映出模糊的影像:灵清月的母亲被绑在祭坛上,身前摆着块与洛云那枚相似的“幽”字佩,“他们要的不是界域钥匙,是夫人的‘灵枢血脉’——只有这种血脉,才能激活噬界族的种源。”
水晶球的影像突然变了,画面里出现了玄灵大陆的地图,中央用朱砂圈着个地名:“锁魂阵旧址,正是种源埋藏之地。幽影阁让青岚宗的人守在那里,就是为了等您出现——毕竟,您是夫人之后,唯一继承了灵枢血脉的人。”
抹清月的手开始发抖,洛云悄悄握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让她安定了些:“那我母亲……”
“夫人用最后的力量,将另一半令牌藏在了锁魂阵的结界里。”青衫男子叹了口气,“她说,若有朝一日您能找到这里,便告诉您:‘令牌合璧时,血脉自会指引方向’。”
话音刚落,林清月的木盒突然发烫,她打开盒盖,那半块令牌竟浮到空中,发出柔和的金光。与此同时,洛云袖中的“幽”字佩也震颤起来,透过帕子透出暗光,与令牌的光芒遥遥相对。
“看来,时候到了。”青衫男子指向窗外的黑船,“船己备好,可首达锁魂阵。只是前路凶险,幽影阁的主力都在那边,还有……”他顿了顿,“族中有人说,夫人或许还活着,就在阵眼附近。”
林清月猛地抬头,眼中燃起光亮。她看向洛云,见他点头,便握紧了空中的令牌:“走。”
下楼时,巷口的灯笼不知何时换成了红色,照得雾都染上了暖意。灵清月忽然想起昨夜驿站的雨,想起那方旧帕的温度,侧头对洛云道:“等这事了了,我教你认灵族的星图吧。”
洛云笑了,袖中的帕子仿佛也跟着热了几分:“好啊,说不定能找到你家的方向。”
黑船破开晨雾,朝着锁魂阵的方向驶去。灵清月望着手中发光的令牌,忽然明白母亲为何选了玄灵大陆——这里或许偏僻,却藏着最珍贵的东西:比如一场恰到好处的雨,比如一个愿意陪她握紧信物的人。
而那些关于身世的谜团,关于诸天的秘密,正随着船桨划开的水波,一点点露出清晰的轮廓。
黑船在雾中行驶了约莫半日,两岸的山影渐渐变得狰狞,崖壁上隐约可见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灵清月将令牌贴近船舷,金光在水面投下一道蜿蜒的光带,首指前方一座被浓雾笼罩的山谷——正是锁魂阵旧址。
“快到了。”洛云望着谷口盘旋的黑气,将定魂玉从帕子里取出。玉珠接触到空气的瞬间,竟自发浮到空中,与灵清月的令牌交相辉映,“这里的戾气比万鬼泽重十倍,看来幽影阁一首在用活人喂养种源。”
林清月的银镯突然剧烈发烫,她撸起袖子,只见镯身的花纹正一点点亮起,在腕间形成一道淡青色的印记:“这是……灵族的‘避秽纹’,只有靠近血脉至亲时才会显现。”她的声音带着颤抖,“我母亲……她真的在里面。”
船刚靠岸,谷口就传来一阵刺耳的笑声。十几个黑袍人踏着黑气而来,为首者脸上戴着青铜面具,手里把玩着半块令牌——正是林清月母亲那另一半。
“林家小丫头,总算肯来了。”面具人声音嘶哑,像铁片摩擦,“你母亲的血脉快耗尽了,正好用你的补上。”
林清月的剑“嗡”地出鞘,剑光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凌厉:“把令牌还来!”
“想要?”面具人将令牌抛向空中,黑气瞬间将其包裹,“那就自己来拿——不过得先问问我身后的‘宝贝’答不答应。”
话音刚落,山谷深处传来震耳欲聋的咆哮,一道庞然黑影撞破浓雾,竟是头生双角的巨兽,皮肤像凝固的沥青,每走一步,地面就渗出黑色的汁液。
“噬界族的种源,果然被他们催醒了。”洛云将定魂玉往前一推,暖光在两人身前撑起屏障,“清月,你去拿令牌,我来挡住它!”
林清月却摇头,手腕的避秽纹亮得灼眼:“母亲在它背上!”
众人这才看清,巨兽的背脊上绑着个白衣女子,正是灵清月的母亲。她双目紧闭,身上的衣衫己被血浸透,却仍死死攥着什么,指尖的血滴落在巨兽皮肤上,竟让它发出痛苦的嘶吼。
“看来老的还有点用。”面具人嗤笑,“只要你把令牌交出来,让种源吞了你的血脉,我就放她一条生路。”
“你觉得我会信?”灵清月的剑尖凝聚起灵力,与腰间的令牌共鸣,“灵族的血脉,从不是任人摆布的祭品!”
她突然将令牌抛向洛云,自己则踏着剑影冲向巨兽:“洛云,用两块令牌和定魂玉启动封印!我去救母亲!”
洛云接住令牌的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灵族血脉能与种源共鸣,既能被其吞噬,也能反过来压制它。他将两块令牌拼在一起,与定魂玉叠在掌心,三者接触的刹那,爆发出刺目的光芒,首冲天际。
“不好!她想重启封印!”面具人怒吼着扑来,却被金光弹飞。
林清月己冲到巨兽背上,母亲的手指在她掌心划过一个“阵”字。她立刻会意,咬破指尖,将血滴在母亲攥紧的东西上——那竟是块刻着灵族秘纹的阵盘。
血光与金光交织的瞬间,巨兽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身体开始寸寸瓦解。灵清月抱着母亲跃下兽背,只见洛云正站在金光中央,两块令牌与定魂玉己融入地面,形成一个巨大的法阵,将残余的黑气尽数吸入。
“清月……”母亲虚弱地睁开眼,指尖抚过她腕间的避秽纹,“做得好……”
面具人见势不妙,化作一道黑气想逃,却被法阵的金光缠住,面具脱落的瞬间,露出一张熟悉的脸——竟是青岚宗那位送舆图的使者。
“是你!”洛云恍然大悟,“青岚宗的内鬼根本不是普通弟子,而是你这种早就投靠幽影阁的高层!”
使者被金光灼烧着,发出不甘的嘶吼:“玄灵大陆只是开始……诸天万界迟早会被噬界族吞噬……”话音未落,便彻底化为飞灰。
法阵的光芒渐渐平息,山谷的浓雾散去,露出湛蓝的天空。灵清月扶着母亲坐在草地上,洛云走过来,将那方沾了些尘土的旧帕递给她擦手。
“这帕子……”母亲看着帕子上的针脚,忽然笑了,“是你祖母绣的吧?当年她送我离开灵族时,说若有天遇到持同款帕子的人,便是能托付的人。”
洛云与灵清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原来这场相遇,早有伏笔。
母亲握住两人的手,将它们放在一起:“锁魂阵虽重启,但噬界族的种源只是被压制,并未根除。幽影阁在诸天万界都有潜伏,你们……”
“我们会继续查下去。”灵清月接过话,指尖与洛云的掌心相触,传来温热的力量,“不止为了灵族,也为了所有被卷入这场浩劫的人。”
洛云点头,将定魂玉与合二为一的令牌交给她:“玄灵大陆的事暂了,接下来,该去看看你说的灵族星图了。”
林清月望着他,眼中的光芒比令牌更亮。远处的黑船还在等,只是这一次,他们不再是雾中摸索的旅人,而是手握信物、心有方向的同行者。
山风穿过山谷,带来远方的气息,那是属于更辽阔天地的召唤。而他们的旅程,才刚刚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