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南客抵京

2025-08-23 3545字 0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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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定门的石狮子被往来马蹄溅了满身泥点,青灰色的鬃毛间还缠着几缕枯草。沈清澜站在狮子阴影里,将半旧的青布衫下摆又往下扯了扯,遮住脚踝处磨破的鞋帮。

三月的京华风里还带着冰碴子,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她拢了拢怀里的包袱,那里面裹着她全部的家当——半枚缺角的蛇盘玉,一本油纸封裹的医书,还有几件换洗衣物。玉璧硌着肋骨,冰凉的触感让她始终保持着清醒,就像三年前那个雪夜,父亲将这东西塞进她手里时说的:“清澜,攥紧了,这是沈家最后的指望。”

“姑娘,要车不?”车夫挥着鞭子吆喝,枣红色的马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白气落在她手背上,暖烘烘的。沈清澜摇摇头,从袖中摸出枚边缘磨损的铜板:“劳烦问下,回春堂怎么走?”

车夫打量她几眼,这姑娘瞧着面生,眉眼间带着江南水乡的温润,可眼神里的警惕却像只受惊的小兽。他往南一指:“穿三条街,看到晒满艾草的就是,周老头的铺子,便宜又实在。”

攥着铜板转身时,沈清澜喉间泛起一阵痒意,她迅速低下头,用袖口掩住口鼻。咳嗽声被死死憋在胸腔里,震得旧伤隐隐作痛——那道从锁骨延伸到心口的疤痕,是三年前为护医书被追兵砍的,阴雨天总像有虫子在爬。

穿过熙攘的人群,绸缎庄的伙计正对着算盘吆喝,酒肆的幌子在风里摇得猎猎作响。沈清澜尽量贴着墙根走,余光瞥见绸缎庄门阶上坐着个穿锦袍的少年,正把玩着只玉扳指,脚下踩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

“爷的鞋脏了,舔干净就放你走。”少年笑得轻佻,周围的看客哄堂大笑。小乞丐死死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沈清澜的脚步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着包袱里的药粉——那是用曼陀罗和闹羊花磨的,父亲教她的防身术,能让人软麻半个时辰。可她最终还是别过脸,加快了脚步。

父亲说过,活下去才有希望,逞一时之勇是蠢货。

回春堂的牌匾掉了半角漆,“春”字的最后一捺断成了两截。门廊下晒着的艾草却郁郁葱葱,叶片上的白绒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混着白芷与当归的气息,是沈清澜熟悉的药香。

她深吸一口气刚要推门,门板“哐当”一声被踹开,一个穿宝蓝色绸缎马褂的公子哥踉跄着退出来,身后跟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家奴,正拖拽着个哭哭啼啼的青衣姑娘。

“周老头,给脸不要脸是吧?”公子哥踹翻了门旁的药碾子,铜杵在青石板上滚出老远,“这丫头撞了爷的马,赔个礼就想了事?今晚必须跟爷回府!”

药铺里冲出个拄拐杖的老者,花白的胡子气得发抖:“王公子!她是我远房侄女,不懂事,老朽给您赔罪了!”

“赔罪?”王公子嗤笑一声,抬脚就往老者胸口踹,“你这破药铺卖十年药,够赔爷的玉扳指吗?”

沈清澜下意识往袖中摸去,指尖触到药粉纸包的糙边时,那姑娘突然挣脱家奴,一头往门柱撞去:“我死也不跟你们走!”

“拦住她!”王公子急喝。

混乱中,沈清澜“哎哟”一声摔倒在地,怀里的包袱散开,里面的艾草、紫苏撒了一地,正好绊住家奴的脚。她爬起来时,指尖看似无意地在最前面那个家奴手背上划了一下,声音带着怯意:“公子饶命,小女子不是故意的……”

不过片刻,那家奴突然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连王公子也捂着膝盖首哼哼,怎么也站不起来。周掌柜和那姑娘都看呆了,沈清澜却低着头,小声说:“许是地上滑?”

扶周掌柜起来时,她快速在老人耳边低语:“草里混了点软筋草,半个时辰就好。”周掌柜瞳孔骤缩,看她的眼神顿时变了。

等王公子一行人被抬走,周掌柜才抚着胡子打量她:“姑娘是……”

“小女子苏婉,从江南来。”沈清澜垂下眼,掩去眸中情绪,“家父曾是草药郎中,不幸染病去世,听说京里回春堂待人宽厚,想来讨个活计,哪怕只是洗药、晒药都行。”她从包袱里掏出一小包晒干的七星草,“这是家乡的药,能治风寒咳嗽,或许能帮上忙。”

周掌柜捻起一片草叶,放在鼻尖闻了闻,又看了看地上散落的药草配伍,突然笑了:“你这丫头,看着怯懦,手脚倒利落。正好铺里缺个煎药的,管吃住,月钱五百文,干不干?”

沈清澜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又迅速低下头,深深行了一礼:“谢周掌柜收留!”

柴房的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地上织出张破碎的网。沈清澜坐在稻草堆上,解开衣襟,露出心口那道狰狞的疤痕。三年前的刀伤很深,愈合后像条暗红色的蜈蚣,每逢阴雨天就隐隐作痛。

她摸出那半枚蛇盘玉,借着月光看清上面的纹路——一条蛇盘着块璞玉,蛇眼处镶嵌着极小的红宝石,只是如今只剩半只眼了。父亲说过,这玉本是一对,另半块在镇北王萧玦手里。

“爹,您说这玉能证明清白,可它连您最后一面都没能让我见上。”沈清澜的指尖抚过断裂处的暗红,那是父亲的血,“您说萧玦是忠良,可抄家那天,带队的就是他的亲兵。”

三年前的记忆像潮水般涌来:火把照亮了沈家牌匾上的“济世”二字,兵甲碰撞声中,母亲抱着她往后门跑,却被一箭射穿了胸膛。父亲将医书和玉塞进她怀里,推她进了枯井:“清澜,记住,活下去,查真相,别信任何人……”

井里的黑暗和腥臭,是她对家最后的记忆。

“咳咳……”喉间的痒意又涌上来,沈清澜蜷起身子,将脸埋在膝盖里。逃亡路上染的风寒,成了根治不了的顽疾,就像那些刻在骨子里的仇恨与疑问。

前院突然传来喧哗,是街邻在议论边关捷报。沈清澜竖起耳朵,隐约听到“镇北王”、“大捷”、“班师回朝”几个字。

“听说了吗?镇北王又打胜仗了!”

“那可是活阎王,听说他帐下的亲兵,个个手上都沾着几十条人命!”

“也只有这样的狠角色,才能镇住那些蛮夷……”

沈清澜的指尖猛地收紧,蛇盘玉的棱角硌进掌心,渗出血珠。萧玦要回来了?那个传说中杀人如麻、铁面无私的镇北王,那个间接导致她家破人亡的男人?

她将玉紧紧攥在手心,首到指节发白。京华之大,她这一粒微尘,要如何在那尊大佛眼皮底下,翻出三年前的旧案?

“苏丫头,还没睡?”柴房门被轻轻推开,周掌柜举着油灯站在门口,昏黄的光映着他满脸的褶子,“刚才听你咳嗽,给你熬了碗姜茶。”

沈清澜慌忙将玉藏回衣襟,擦了擦眼角:“谢周掌柜。”

周掌柜把茶碗递给她,目光落在她心口的疤痕上,没多问,只说:“京城里不比江南,凡事多留个心眼。尤其是那些穿官服的,咱们小老百姓,能躲就躲。”

“您知道镇北王吗?”沈清澜捧着热姜茶,指尖微微发颤。

周掌柜的脸色暗了暗:“镇北王萧玦?三年前倒是常来铺里抓药,他那匹雪狮子马总闹脾气,非用咱们铺里的薄荷草垫才行。”他顿了顿,“是个狠人,听说在边关杀降兵眼睛都不眨,可对京里的百姓……倒还算宽厚,去年冬天下雪,还给贫民窟送过棉衣。”

沈清澜的心沉了沉。宽厚?那个纵容手下抄家杀人的人,会是宽厚的?

“他为何总来抓药?”

“听说是旧伤,”周掌柜叹了口气,“当年平叛时被毒箭射穿了肩膀,虽保住了命,却落下病根,每逢阴雨天就疼得厉害。”他看了沈清澜一眼,“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没什么,”沈清澜低下头,掩饰住眸中的惊涛骇浪,“刚才听街坊议论,好奇罢了。”

周掌柜没再多问,转身离开时留下句话:“他明日就到京了,城里戒严,你别乱跑。”

柴房重归寂静,姜茶的暖意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沈清澜望着窗棂外的月亮,突然笑了。萧玦,你回来了。真好。

她从枕下摸出那本医书,借着月光翻开。书页上的字迹扭曲古怪,是父亲自创的密码,三年来她只破解了零星几句,都与“蛊毒”、“皇室”有关。

“爹,您到底发现了什么?”沈清澜的指尖划过那些诡异的符号,“不管是什么,女儿都会查清楚。哪怕对面是活阎王,我也认了。”

窗外的风突然变急,吹得油灯忽明忽暗。沈清澜下意识地握紧医书,眼角的余光瞥见窗纸上掠过一道黑影,快得像错觉。

她屏住呼吸,抄起身边的药杵,缓缓靠近窗户。

黑影消失了,只在窗台上留下一片极薄的鳞片,泛着暗青色的光,像蛇蜕。

沈清澜的心脏猛地一缩。这东西,她在父亲的医书上见过——西域“蚀骨蛊”的蜕皮。

是谁?在监视她?是冲着她来的,还是冲着这医书,或是那半枚蛇盘玉?

夜色深沉,回春堂的药香里,似乎混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沈清澜握紧药杵,掌心的冷汗浸湿了衣襟。

她知道,平静的日子,到头了。而那个即将抵达京华的镇北王萧玦,会是她的劫,还是她的转机?

月光下,那半枚蛇盘玉的断口处,仿佛又渗出了暗红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