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在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纯白中苏醒的。
没有声音,没有触感,没有边界。
仿佛漂浮在虚无的宇宙尘埃里,连“存在”本身都变得可疑。
然后,是声音。
极其遥远,极其模糊,像是隔着厚重的、吸音的海绵传来。是单调的“嘀…嘀…”声,还有…人声?在讨论着什么?听不清。
接着,是感觉。
冰冷。
后背和西肢紧贴着坚硬、冰凉的平面。
手腕脚踝处熟悉的、粗糙的束缚感。
喉咙深处火烧火燎,口腔里残留着浓烈的金属和化学药剂混合的怪味,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橡胶烧焦的气味。
左臂…一片沉重的、不属于自己的麻木。
但最强烈的,是头颅内部!
一种被彻底掏空、又被强行塞入滚烫铅块的沉重和剧痛!
仿佛整个颅骨都被无形的巨力挤压、变形!
每一次微弱的心跳,带来沉闷的、令人作呕的回响和眼前炸开的、不规则的白光斑!
“呃…”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垂死蚊蚋般的呻吟,从简寒终干裂出血的唇缝里挤出。
他甚至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眼皮沉重得像焊死的铁闸。
“醒了。”一个冰冷的女声在旁边响起,是护士。“血压回升了,心率还偏快。瞳孔反应迟钝。”
“嗯。”另一个冰冷、毫无波澜的男声回应,是张医生。
“二次MECT深度清除的效果明显。看这反应,意识回笼速度比第一次慢很多,混乱期会更长。记录:术后生命体征平稳,认知功能深度抑制状态。”
简寒终艰难地、用尽灵魂深处最后一丝力气,才将沉重的眼皮掀开一条极其狭窄的缝隙。
刺眼的白光瞬间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脆弱不堪的视神经!
剧痛让他猛地闭上眼,生理性的泪水混合着眼角粘稠的分泌物汹涌而出。
视野里只剩下爆炸后残留的、疯狂旋转的惨白光斑和黑暗。
“174号?能听见我说话吗?”张医生的声音靠近了一些,带着一种冰冷的、实验性的探究。
简寒终无法回应。
他的意识如同被飓风席卷过的麦田,一片狼藉,只剩下残破的茎秆在风中无助地摇曳。
我是谁?
我在哪?
发生了什么?
所有的问题都像投入黑洞的石子,激不起任何回响。
只有那沉重的、如同铅灌的头颅剧痛,那无处不在的冰冷束缚感,那口腔里令人作呕的焦糊味,以及那个如同刻在灵魂深处的、冰冷的数字——174号——顽固地悬浮在意识的碎片之上。
我是…174号。
一个需要被“清除”、被“抑制”、被“治疗”的故障物品。
“看来深度抑制效果很好。”
张医生似乎对这份死寂的麻木很满意,语气带着掌控实验结果的权威,“通知家属,可以安排探视了。利用亲情纽带进行正向引导,巩固新的认知框架,正是时候。”
探视?
家属?
亲情?
这些词像来自另一个宇宙的陌生符号,在简寒终混沌的意识里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他像一个被彻底格式化的硬盘,只剩下编号和基本的生理痛楚。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小时。
病房的门被推开。脚步声传来,比护士的更沉重,更有力,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简寒终依旧无法完全睁开眼,只能透过睫毛的缝隙,看到一片模糊的、深色的轮廓停在床边。
是…谁?
“寒终。”
一个冰冷、低沉、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响起。
父亲。
简寒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的恐惧的排斥感。
即使记忆混乱,即使自我认知被摧毁,这具身体、这残存的意识,似乎对这个声音、这个人,有着刻骨的、被痛苦淬炼出的恐惧烙印。
“张医生说你恢复得不错。”
父亲的声音继续响起,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虽然慢了点,但方向是对的。混乱清理干净了,才能重新开始。”
他似乎在床边坐下了。
简寒终能感觉到那沉重的、充满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身上,如同冰冷的探针扫描着每一寸。
“我知道你听得到。”
父亲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有些事,现在可以,也必须让你知道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观察简寒终的反应。
简寒终依旧一动不动,只有粗重艰难的呼吸暴露着他并非完全无知无觉。
“关于盛临。”
父亲终于说出了那个名字。
盛临!
这个名字!
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却连接着灵魂最深处剧痛的咒语!
瞬间在简寒终被MECT强行“清除”过的意识废墟里,引爆了一颗精神核弹!
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伤和绝望,如同决堤的岩浆,瞬间冲垮了药物的麻木和身体的剧痛!
泪水!
滚烫的、汹涌的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冲出简寒终紧闭的眼眶!顺着眼角疯狂滑落!
身体因为巨大的情感冲击而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束缚带深深勒进皮肉,带来刺痛,却远不及心痛的万分之一!
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
“果然,这个名字还是刺激源。”
父亲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了然,没有丝毫意外或动容,仿佛在验证一个己知的结论。
“所以,更要让你彻底认清现实,斩断这病态的根源。”
他拿出一个东西。
一个薄薄的、坚硬的、方形的物体。
简寒终泪眼模糊地望去,只能看到一个深色封皮的轮廓。
“这是仁安疗养中心出具的,盛临的死亡证明副本。”
父亲的声音冰冷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进简寒终濒临崩溃的神经!
“死亡时间,是你潜入仁安闹得天翻地覆、被通缉追捕的那天深夜。
死亡原因:丙泊酚静脉注射导致呼吸抑制,抢救无效。”
死亡证明!
丙泊酚!
抢救无效!
那天深夜!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狠狠砸在简寒终混乱的意识上!
荒野的暴雨…亡命的奔逃…刺耳的警笛…怀中的铁盒…染血的束缚带…还有…那张皱巴巴的纸上…那冰冷的判决… 「死亡」!
所有的记忆碎片,被父亲冰冷的话语和这封皮下的“证明”强行串联、印证!
盛临死了!
就在他像个疯子一样潜入仁安、妄图拿到那个所谓的“东西”的当晚!
盛临死了!
死于药物注射!
死在他愚蠢的、不顾一切的“救援”行动中!
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自责,混合着灭顶的绝望,如同海啸般彻底吞噬了简寒终!
他想嘶吼!
想质问!
想毁灭一切!
但身体被束缚,喉咙被无形的巨手扼住!
只有泪水更加汹涌地奔流!
绝望的呜咽在病房里回荡!
“看清楚!”
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冰冷的命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弃!
他猛地将那份深色封皮的文件打开,凑到简寒终泪眼模糊的眼前!
惨白的灯光下,冰冷的纸张上,清晰地印着:
姓名:盛临
性别:男
死亡时间:X年X月X日 23:47
死亡原因:丙泊酚静脉注射导致呼吸抑制,抢救无效死亡。
医疗机构:仁安疗养中心
医师签名:XXX
机构公章:仁安疗养中心
那鲜红的公章!
那冰冷的打印体签名!
那精确到分钟的死亡时间!
如同一幅最残酷的、无法辩驳的死亡画卷,强行塞入简寒终被电击摧残、被药物麻木的视野!
“看清楚了?这才是事实!”
父亲的声音如同最终审判的锤音,“你那些疯狂的念头,那些不顾后果的举动,不仅害了你自己,把他最后一点苟延残喘的机会也彻底断送了!如果不是你像个疯子一样闯进去,惊动了整个疗养中心,打乱了医疗秩序,也许…也许还有一线希望!是你!简寒终!是你亲手把他推向了绝路!”
“是你亲手把他推向了绝路!”
“是你亲手把他推向了绝路!”
“是你亲手把他推向了绝路!”
这句话如同魔咒,在简寒终的脑海里疯狂回响!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残存的意识上!
巨大的自责和灭顶的绝望瞬间将他彻底击垮!灵魂仿佛被硬生生撕成碎片!他害死了盛临!
是他!
是他愚蠢的“救援”,加速了盛临的死亡!是他!
亲手葬送了自己唯一的光亮!
“呃…啊…不…”
嘶哑的、破碎的、混合着极致痛苦和彻底崩溃的哀鸣,终于冲破了简寒终紧咬的牙关!
他在束缚带下疯狂地扭动、抽搐!
头颅不顾一切地撞击着坚硬的金属床板!发出沉闷的“咚!
咚!”声!仿佛要将那颗承载着无尽痛苦和罪责的脑袋撞碎!
“按住他!”
父亲厉声命令,语气冰冷。
护士和护工立刻上前,死死按住简寒终疯狂挣扎的身体!
“给他镇静!最大剂量!”
张医生也冲了进来,声音急促。
冰凉的针尖再次刺入皮肤。
更大剂量的、冰冷的液体汹涌注入血管。
那股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麻木感如同灭顶的冰海,再次迅速淹没了他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自责、所有的绝望… 视野开始旋转、模糊… 父亲冰冷而威严的面孔开始扭曲…
那份印着盛临名字的死亡证明在眼前晃动、放大…
在意识彻底沉沦前,简寒终被强行按住、无法动弹的右手,指尖在病号服粗糙的布料上,无意识地、痉挛般地摸索着。
在病号服内层胸口的位置,隔着薄薄的布料,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极其微小、极其隐蔽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硬物边缘——那是他昏迷前,在荒野泥泞中,凭着本能塞进贴身衣物内层、那张被盛临的血浸染过的、宣告着同样“死亡”的皱纸!
指尖传来冰冷而粗糙的触感。
血…
盛临的血…
死亡…
两个“死亡”的证明,一个冰冷官方,一个血染绝望,隔着薄薄的布料和彻底解离的意识,无声地重叠在了一起。
冰冷的药物彻底接管了一切。
束缚带勒紧的皮肉下,是背负着“亲手葬送”罪名的、彻底死寂的灵魂。
编号174,成为了他永恒的、无法洗刷的烙印,也成为了盛临在这世上,留给他最后的、冰冷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