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的旧泳池像一头蛰伏在校园北角的巨兽。铁围栏锈迹斑斑,枯藤缠绕。浓重陈腐的消毒水味混合着尘土铁锈气,钻进鼻腔,带着粘稠的阴冷。
简寒终背靠着一根剥落绿漆、露出暗红铁锈的廊柱阴影里。这是他偶然发现的避风港。他捧着一本物理竞赛真题集,书页在微弱光线下泛灰。晚风吹过空旷池面,带起呜咽般的回响,吹动他额前碎发,吹不散眉宇间的沉郁。
父亲下午电话里那些“精确计算未来”的话语,像冰冷秤砣压在胸口。省赛、冬令营、清北……一条被规划严丝合缝的轨道。他指尖无意识捻着书页边缘,纸张发出细微摩擦声。熟悉的公式在眼前浮动,却无法沉入脑海。
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伴随着低低的咒骂,从泳池另一头更深重的阴影里传来。
“操……嘶……妈的……”
声音沙哑,被剧烈痛楚扭曲。是盛临。
简寒终的视线从书页上抬起。月光吝啬地洒在池水中央,留下惨白光斑,西周沉在浓墨黑暗里。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蜷缩在阴影中的轮廓,背对着他,肩膀在无法控制地颤抖。压抑的痛哼和粗重喘息,像受伤野兽的哀鸣,撕扯着寂静。
简寒终站在原地,没动。废弃泳池的冷风卷着刺鼻消毒水味拂过他脸颊。下午更衣室里那片狰狞的青紫,和盛临强撑凶狠却难掩狼狈的眼神,清晰浮现。他低头,摊开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捏过湿烟盒的滑腻触感。
阴影里,盛临似乎试图站起,身体刚一动弹,又是一声更重的抽气,紧接着是身体撞到冰冷池壁的闷响。显然又牵动了伤处。
简寒终沉默地看着黑暗中痛苦挣扎的轮廓。几秒后,他合上真题集,发出轻微声响。没有犹豫,转身,沿着锈迹斑斑的池边,悄无声息地朝那片阴影走去。脚步无声,只有风吹枯藤的沙沙响。
盛临正弓着背,额头抵着冰冷瓷砖池壁,一只手死死按着左肩胛骨下方,另一只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瓷砖上。
剧痛像无数烧红的针反复穿刺神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撕裂般的痛楚。他咬着牙关,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所有张扬凶狠在此刻被碾碎,只剩无处可逃的痛苦。
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停在身后不远处。
盛临猛地一僵,像被电流击中。他瞬间挺首背脊,试图掩藏脆弱狼狈,哪怕剧痛如潮水猛扑上来,眼前阵阵发黑。他猛地回头,眼神在昏暗中凶狠地扫向来人,带着被窥见软肋的惊怒。看清阴影里站着的是简寒终时,惊怒瞬间爆裂。
“又是你?!”声音嘶哑得厉害,字字从齿缝挤出,裹挟浓烈敌意和难堪,“死人脸,你他妈是属鬼的?阴魂不散!”
简寒终站在几步外,昏暗光线勾勒他清瘦轮廓。脸上没什么表情,沉静的眼眸像深潭,平静映着盛临因痛苦愤怒而扭曲的脸。他没回应咆哮。
在盛临几乎要再次爆发的怒视下,简寒终缓缓抬起手。
动作很慢,很稳。摊开的掌心里,静静躺着两片小小的白色药片。月光勾勒出它们方正的轮廓,在苍白手心像两粒冰冷的雪。
空气凝固。废弃泳池的消毒水味、铁锈味,混合盛临身上汗味痛苦气息,沉甸甸压下。
盛临凶狠目光死死钉在那两片药上,又猛地抬起,死死盯住简寒终的脸。琥珀色眼睛里翻涌难以置信的惊愕、被施舍的耻辱、更深层的被洞穿感。
“你……”他想骂更难听的话,想质问凭什么多管闲事,想打掉那两片药。但左肩胛骨下方撕裂般的剧痛再次猛袭,话语堵在喉咙,只剩粗重喘息和滚落的冷汗。
简寒终依旧沉默,伸出的手稳稳停在空气里。眼神平静无波,没有怜悯好奇催促。姿态像平静的告知:东西在这里,要不要,随你。
时间流逝。寂静被盛临压抑的痛呼和简寒终绝对的沉默分割。风吹过,枯叶翻滚细响。
终于,盛临眼中爆裂的火焰,在剧痛和诡异的平静对峙下,一点点熄灭,剩下疲惫灰烬和近乎自暴自弃的屈服。他狠狠别开脸,不看简寒终,也不看那两片白色的救赎(或耻辱)。他猛地伸出手,动作快得带风,一把将那两片药从简寒终掌心抓了过去!
药片边缘在掌心划过微弱摩擦感。盛临的手指滚烫,带着汗湿黏腻和无法控制的颤抖。
盛临看也不看,首接将药片塞进嘴里,动作粗鲁像吞咽毒药。他拧开攥在手里的矿泉水瓶(瓶身己捏变形),仰头猛灌。冰冷液体冲刷喉咙,冲刷苦涩药片。喉结剧烈滚动,吞咽声清晰。水流下紧绷下颌线,滑过蜜色脖颈,没入汗湿T恤领口。
他始终偏着头,侧脸线条在阴影里绷得像拉满的弓,下颌角咬得死紧。只有起伏的胸膛和微颤的肩膀,暴露体内与痛苦药效的拉锯。
简寒终收回手,指尖无意识蜷缩,拂去掌心残留的滚烫触感和药片微凉。他静静站着,看盛临背对他,像黑暗中与无形敌人搏斗的、伤痕累累的年轻雕像。月光吝啬照亮盛临金发上几缕湿漉漉发梢,和他紧握矿泉水瓶、指节泛白的手。
废弃泳池的消毒水味依旧浓烈刺鼻,混入一丝止痛药的微苦。
许久,盛临粗重呼吸稍稍平复,身体颤抖微弱下去。他没回头,用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对着冰冷池壁和身后黑暗,抛出一句硬邦邦的话:
“喂。”
声音不大,像石子投入死水。
简寒终目光落在他紧绷的、透着倔强脆弱的背影上。
盛临停顿一下,积攒力气挣扎,最后用近乎命令、又带不易察觉别扭的腔调快速道:
“明天放学…体育馆后门。” 他猛吸口气,像后面的话烫嘴,“…带火。”
说完,他像耗尽力气,猛地将空矿泉水瓶用力砸向旁边池壁!
“哐当!”巨响在死寂里炸开,空瓶弹跳几下,滚落布满灰尘的水泥地。
盛临不再停留,没看简寒终一眼,强撑站首身体,忍着肩背抽痛,用近乎蛮横的步伐,头也不回地踉跄扎进更深的黑暗,消失在阴影通道中。
脚步声远去,被风声吞没。
简寒终独自站着。他缓缓低头,摊开递出药片的掌心。空空如也,只有几道浅浅指甲划过的红痕,和一丝几乎消散的滚烫触感。
远处新泳池隐约传来晚训结束哨声。废弃泳池的消毒水味混合铁锈腥气,萦绕不去。他抬眼,望向盛临消失的浓稠黑暗。
“体育馆后门…带火。” 盛临最后硬邦邦的话,带着痛楚余韵和破罐破摔的决绝,清晰回荡。
简寒终的指尖,在冰冷裤缝边,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深夜,简家书房。灯光惨白。简寒终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省赛报名表和集训日程。父亲冰冷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心思收一收…唯一的任务…想都不要想。”
他拿起笔,指尖用力,笔尖悬在报名表签名处上方,微微颤抖。体育馆后门的约定像一道无形的绳索,拉扯着他。他闭上眼,废弃泳池里盛临蜷缩颤抖的身影,掌心残留的滚烫触感,以及那两片白色药片的轮廓,无比清晰。
笔尖落下,在签名栏写下“简寒终”三个字,笔划深重,几乎划破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