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赛结束的铃声,像一道无形的闸门,瞬间释放了考场内外积压的喧嚣。
青屿大学附属中学门口,人声鼎沸。
考生们涌出,脸上带着解脱、兴奋或是懊丧的表情,与守候的家长、老师汇合,议论声、安慰声、欢呼声交织成一片巨大的声浪,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和世俗的温度。
简寒终沉默地穿过这片喧腾的海洋。羽绒服的帽子拉得很低,围巾掩住口鼻,只露出一双深潭般平静无波的眼睛。
周遭的热闹与他无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他感觉不到考后的轻松,也感觉不到任何期待。
交卷的那一刻,他只是完成了一项被设定的程序,仅此而己。
掌心纱布下的伤口,在冬日干冷的空气里隐隐作痛,像一枚嵌入血肉的、永不愈合的坐标,时刻指向深州那座冰冷的白色堡垒。
左臂内侧,那道被护工拖行时在粗糙地砖上擦出的伤口,也在厚实的衣物下传来隐隐的钝痛。
这些来自深渊的印记,比任何考题都更深刻地烙印在他的感知里。
他走出校门,目光习惯性地扫过人群。然后,他停住了脚步。
马路对面,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静静地停靠在树荫下。
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但简寒终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而锐利的目光,穿透了车窗和人群,如同精准的探针,牢牢锁定在他身上。
是父亲。
他没有像其他家长那样急切地迎上来,只是坐在车里,像一个掌控全局的棋手,在终点线后审视着刚刚完成赛程的棋子。
省赛结束,父亲亲自来了。不是为了接他,是为了第一时间“验收成果”,是为了确保这枚棋子没有偏离预设的轨道。
简寒终站在喧嚣的人群边缘,隔着一条车流不息的马路,与那辆沉默的黑色轿车无声对峙。
冬日的寒风卷起地上的残雪和尘土,扑打在他的脸上。掌心的刺痛和左臂的钝痛在冰冷的空气里变得更加清晰。
喧闹的人声、汽车的鸣笛、家长关切的询问…
所有的声音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拉远、模糊,变成一片毫无意义的背景噪音。
世界仿佛被分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空间:一边是鲜活的、充满期待的、属于“正常”的喧嚣人间;另一边,是冰冷的、无声的、只有他和那辆黑色轿车存在的绝对领域。
父亲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隔着马路和人群,刺穿了他所有的伪装和冰封。
那目光在无声地拷问:考得如何?有没有失误?是否对得起这一百万的投资?是否… 还“有用”?
简寒终没有移开视线。他平静地迎上那无形的目光,镜片后的眼睛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也没有丝毫退缩。
他像一块被冻透的岩石,任由寒风和冰锥般的视线冲刷。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不是电话,不是短信。是Signal特有的消息提示音!极其轻微,却像一道惊雷,在简寒终死寂的心湖里炸响!
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心脏在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以狂乱的节奏疯狂擂动!盛临?!是他吗?!
巨大的震惊和狂喜如同岩浆般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更深的恐惧和警惕冻结!
他强迫自己维持着外表的绝对平静,甚至没有低头去看手机。
父亲的视线如同鹰隼,任何一丝异样都可能被捕捉!
他缓缓抬起脚步,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朝着马路对面那辆黑色轿车走去。
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积雪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喧嚣的人声在他身后渐渐远去,世界仿佛只剩下他走向那辆黑色囚笼的脚步声,和他胸腔里震耳欲聋的心跳。
他走到车边,拉开后座车门,坐了进去。车内暖气开得很足,混合着皮革和父亲惯用的古龙水气味,却让人感到窒息。
“怎么样?”父亲的声音从前座传来,没有回头,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冰冷。
“题量正常,难度适中。答完了。”简寒终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在汇报一项工作。
他坐得笔首,目光落在前排座椅的靠背上,仿佛那里有值得研究的纹路。
“嗯。”父亲应了一声,听不出满意还是不满。他启动了车子,汇入车流。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简寒终的左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紧紧攥着那部滚烫的手机。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掌心纱布下伤口被挤压的刺痛,以及手机外壳冰冷的触感。Signal的提示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炸弹,在他心底掀起滔天巨浪,表面却必须维持着冰封的平静。
父亲没有再说一句话。沉默在车内蔓延,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
简寒终的指尖在口袋里,隔着布料,极其轻微地、如同盲人阅读般,摸索着手机侧面的按键。他需要确认!他需要知道那条信息是什么!
他用尽所有的意志力,控制着呼吸的平稳,控制着眼球的转动,控制着身体的每一寸肌肉。
他像一个最高明的间谍,在敌人眼皮底下进行着最危险的通讯。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电源键。轻轻一按。屏幕在口袋里无声地亮起。
借着衣料的遮挡和车内昏暗的光线,他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将手机在口袋里调整了一个角度,目光低垂,用眼角的余光,如同偷瞄禁忌般,扫向口袋深处那一点微弱的屏幕光亮。
Signal的图标上,有一个红色的数字“1”。
点开。
那个沉寂的灰色用户名:X7fK_23pLz下,只有一条极其简短的信息,没有任何标点,带着一种被极度压缩的、冰冷的绝望:
「终」
只有一个字。
终。
简寒终的血液在瞬间冻结!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被投入了绝对零度的冰海!
狂跳的心律瞬间被冻结成死寂!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肌肉都在瞬间僵硬、凝固,连指尖的细微动作都无法维持。
终。
盛临想说什么?是“终结”?是“终于不行了”?是“临终”?还是… 仅仅是他名字里的那个“终”字?
无数个可怕的猜想在瞬间如同黑色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仁安疗养中心冰冷的白墙,铁网,丙泊酚和氟哌啶醇的针剂,护工粗暴的拖行,盛临最后那声被捂住的闷哼… 所有画面和声音伴随着这个冰冷的“终”字,轰然爆发!在简寒终的脑海里掀起一场毁灭性的风暴!
他的呼吸在瞬间变得极其困难,胸口传来剧烈的闷痛。眼前一阵阵发黑,车窗外的街景在视野里扭曲、旋转。
他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铁锈般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才勉强压制住喉咙里即将冲出的、野兽般的悲鸣。
不能失态!不能!父亲就在前面!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所有的惊涛骇浪、所有的痛苦和恐惧,死死地、更深地压进那层冰封的表面之下。
身体因为极致的克制而微微颤抖,插在口袋里的左手,指甲己经深深掐入掌心刚刚结痂的伤口,温热的液体再次浸透了纱布,带来尖锐的痛楚,却远不及心痛的万分之一。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驶过繁华的街道,驶过安静的住宅区。父亲依旧沉默,像一座冰冷的雕塑。
简寒终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深重的阴影。
他看起来像是考后疲惫,在闭目养神。
只有他自己知道,眼前那片黑暗里,只有那个冰冷刺骨的“终”字,在不断放大、旋转,像一个不断吞噬光明的黑洞。
深渊那头,传来了最后的回音。
不是求救。
不是“我在这里”。
而是一个冰冷的、预示着一切的终结。
一个沉重到无法承受的——终。
车窗外,冬日的夕阳正缓缓沉入地平线,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而冰冷的血红色。
那血色映在简寒终紧闭的眼睑上,像一片燃烧的、无声的哀悼。
第一卷《惊蛰·晦暗微光》,在盛临一个冰冷的“终”字和简寒终死寂般的沉默中,缓缓落下帷幕。晦暗的微光,终究未能照亮深渊,反而在冰冷的现实和绝望的终局面前,彻底熄灭。
而更深的、名为《芒种·炽焰灼身》的熔炉,己在冰冷的余烬中,悄然点燃了引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