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屿市立图书馆顶层的自习区,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冬日天空。
暖气开得很足,空气干燥得如同凝固的尘埃。简寒终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面前摊开的不是省赛资料,而是一本厚重的《深州市志》和几张打印出来的、关于“仁安疗养中心”股东结构的复杂图表。
他的左手缠着厚厚的、洁白的纱布——那是回家后重新处理的伤口,掩盖了深州雨夜留下的狰狞和污血。
纱布下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时刻提醒着那座白色堡垒的存在。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但镜片后的眼神却像淬火的冰,锐利、冰冷,没有一丝波澜。
他强迫自己像一个最精密的扫描仪,将深州市志中关于当地知名企业、医疗产业布局、甚至旧城区改造的段落,一字一句地刻入脑中。
手指在股东结构图上移动,寻找着“盛”姓,寻找着与青屿盛家可能存在的、蛛丝马迹的商业关联或资金流向。
每一个枯燥的名字,每一个陌生的公司代码,都可能是一块拼图,指向那个囚禁着盛临的、名为“仁安”的魔窟。
然而,线索如同散落在沙漠里的针。盛家显然做了精密的切割和隐藏。
仁安的股东结构层层嵌套,最终指向几个离岸公司和模糊不清的投资基金。盛岚的名字只在某个慈善晚宴的模糊报道中出现过,与仁安毫无首接关联。
时间在无声的翻阅和冰冷的绝望中流逝。窗外的天色由灰白转为昏黄。
“简寒终?”一个略带惊讶的声音在桌旁响起。
简寒终猛地抬头,眼中那冰封般的专注瞬间被警惕覆盖。是王宇。他抱着一摞书,推了推眼镜,有些局促地看着简寒终桌上明显与省赛无关的资料。
“真的是你啊,”王宇走近几步,压低声音,“你…还好吧?省赛集训结束了?怎么在看这个?”他指了指《深州市志》。
简寒终迅速合上深州市志,将股东结构图压在下面,动作流畅得不带一丝情绪:“没什么,查点资料。”他的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任何异样。
王宇似乎有些尴尬,但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那个…之前跟你说盛临姑姑在深州的事…好像是我记错了区号。
昨天整理旧档案,不小心看到他高一填的紧急联系人表格,区号是0755,是深州,不是南港…”他有些歉意地补充,“我当时可能听岔了,或者他爸在办公室说的就是深州…”
简寒终的心跳没有丝毫加速。他早己知道真相,王宇的“更正”只是证实了他深州之行的方向没错。
但他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原来如此”的恍然,随即又恢复漠然:“嗯,知道了。谢谢。”
王宇看着他过分平静的反应,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唉,盛临他…真不知道怎么样了。你也别太…别太影响自己了。省赛加油。”他抱着书,匆匆离开了。
简寒终的目光重新落回合上的《深州市志》封面,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书脊。
王宇的好意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未曾泛起。他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加油。他需要的是力量,是足以撕开那座白色堡垒的力量。
然而,现实冰冷而沉重。他只是一个高中生,一个被父亲用“省赛”和“前途”精心打造的牢笼束缚着的工具。
深州之行像一个短暂而惨烈的噩梦,除了掌心这道被纱布掩盖的伤口和铁盒里新增的血腥碎片,什么都没改变。
回到家,父亲的声音如同设定好的程序,准时在餐桌上响起:“省赛准考证收到了?”
“嗯。”简寒终低头扒饭。
“考场在青屿大学附属中学,离得远,明天早点起,我让司机送你。”
“嗯。”
“最后几天,心要定。别想那些没用的。”父亲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他缠着纱布的手,“手怎么回事?”
“集训搬资料划了一下。”谎话脱口而出,自然得如同呼吸。
父亲皱了皱眉,没再追问,只冷冷道:“别影响考试发挥。”
第二天清晨,空气冷冽刺骨。青屿大学附属中学门口,人头攒动。
全省顶尖的理科竞赛生汇聚于此,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和紧张的期待。
家长们殷切的目光,老师们最后的叮嘱,构成了一幅喧嚣而充满生机的画卷。
简寒终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
他拒绝了父亲安排的司机,独自乘坐公交前来。他需要这点微不足道的、属于自己的空间。
考场设在现代化的教学楼里,暖气充足,窗明几净。简寒终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环顾西周,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上写满了志在必得或忐忑不安。他的目光扫过斜前方一个空位——那是某个弃考或迟到的选手的位置。空荡荡的桌椅,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他冰封的意识。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被拖行在仁安走廊、像货物一样的苍白身影。
监考老师分发试卷的窸窣声将他拉回现实。试卷雪白,印刷着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图表。省赛,理论组。决定“前途”的战场。
简寒终拿起笔。冰冷的笔杆触碰到左手纱布下的伤口,带来一丝熟悉的刺痛。他面无表情,目光落在第一道题上。
时间开始流逝。
考场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如同无数只春蚕在啃食桑叶。
简寒终的大脑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精密机器,开始高速运转。
公式、定理、逻辑链条… 纷繁复杂的信息流涌入,被瞬间解析、重组、输出。他的笔尖在草稿纸上划过一道道冰冷的轨迹,在答题卡上填下一个又一个精准的答案。
效率高得惊人。思维清晰得如同用冰水洗过。没有犹豫,没有卡壳。
他屏蔽了所有的情感,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担忧和痛苦。他将自己彻底压缩进一个名为“解题”的冰冷核心。此刻坐在这里的,不是简寒终,而是“第三名”,是父亲精心打磨的“竞赛机器”。
旁边的考生皱眉苦思,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前方的考生紧张地咬着笔杆。而简寒终,像一个没有感情的答题机器,一题接着一题,稳定、快速、精准地推进。
当结束的铃声响起,他刚好放下笔。答题卡写得满满当当,字迹工整冰冷。他平静地交卷,随着人流走出考场。
外面阳光刺眼,积雪反射着白光。家长们立刻围了上来,关切地询问着自家孩子的情况。喧嚣声、议论声、如释重负的叹息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烟火气。
简寒终独自穿过人群,像一个透明的幽灵。考得如何?他不知道,也不关心。
那些题目对他而言,不过是需要被解决的、冰冷的符号组合。省赛,对他而言,只是通往下一个囚笼的必经站台。
他拿出手机,习惯性地、带着一丝微渺的期望点开 Signal。那个灰色的用户名依旧沉寂。没有任何新消息。深渊那头,彻底无声。
他站在阳光下,看着周围一张张鲜活的脸孔,感受着掌心的刺痛和左臂纱布下那道被拖行留下的、尚未完全愈合的擦伤传来的隐痛。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抽离感将他包裹。
这个世界如此喧嚣,如此明亮,充满了希望和期待。
而他的世界,在盛临敲击金属门板的那一刻,在盛临被像货物一样拖走的那一刻,在深州雨夜他爬进肮脏通风管道的那一刻,就己经彻底沉入了冰冷无声的深海。
他抬起缠着纱布的左手,挡在眼前,遮住了刺目的阳光。纱布洁白,掩盖着凝固的血与未愈的伤,也掩盖着那枚嵌入血肉的、来自深渊的坐标。
他知道,省赛结束了。
但他和盛临的囚笼,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