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真空的回响

2025-08-15 3265字 1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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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临消失后的日子,像被抽走了空气的真空。青屿一中寒假前的最后几天,积雪被清扫,堆在路边。

简寒终坐在教室里,感觉周遭的一切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老师的讲课声、同学翻动试卷的沙沙声、课间喧闹的嬉笑,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他的书桌左上角,那个属于盛临的位置,空得刺眼。桌面上积了一层薄灰,仿佛主人只是短暂离开,很快就会回来,用他那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腔调说一句“喂,学霸”。但简寒终知道,那个位置不会再有人坐了。王宇的话像冰冷的铆钉,将“退学”、“不能再游泳”、“送走”这些字眼死死钉在他的认知里。

省赛集训中心在市郊,简寒终拖着行李报到时,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墙上挂着激励人心的标语和往届获奖者的照片。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崭新电子设备的气味,与废弃泳池的腐朽、医院的冰冷截然不同,却同样让他感到窒息。

他被分到理论组强化班。宿舍是单人间,狭小但设施齐全。他放下行李,第一件事是把那个沉甸甸的铁盒塞进床头柜的最深处,像埋葬一个不愿面对的噩梦。

集训生活是高度压缩的齿轮。从清晨到深夜,课程排得密不透风:高等物理、数学模型、前沿科技讲座、模拟实战演练……周围都是来自全省的尖子生,眼神里燃烧着对胜利的渴望,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

简寒终强迫自己融入其中,强迫大脑高速运转,让复杂的公式和逻辑链条填满每一个空隙。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压制住心底那个不断回响的声音:“泳池…帮我…”

然而,那声音无孔不入。

在电磁学课堂上,教授讲到法拉第电磁感应定律,演示线圈在磁场中切割磁感线产生电流的动画。简寒终看着屏幕上闪烁的线条,眼前却浮现出盛临在水中奋力划臂的姿态。

盛临曾说过,在水里,他能感觉到一种奇异的“电流”,那是速度与力量带来的极致掌控感。而现在,那具身体被宣判再也不能回到水里。

“简寒终!”教授严厉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请回答一下,当导体运动方向与磁感线平行时,感应电动势是多少?”

简寒终猛地站起,大脑一片空白。周围投来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那个简单的答案——零——卡在喉咙里,像一块坚硬的冰。

“零。”他终于挤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教授不满地皱了皱眉:“集中注意力!省赛不是儿戏。”

他坐下,手指冰凉。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他。在盛临的世界崩塌时,他坐在这里,回答一个关于“零”的问题。多么荒谬的对比。

午休时间,他独自坐在食堂角落。餐盘里的食物寡然无味。邻桌几个游泳队的队员在高声谈论着选拔赛的“意外”,语气里带着惋惜,也带着一丝事不关己的轻松——少了一个强大的竞争对手。

“……盛临也是可惜了,听说肩伤是旧伤复发,这次彻底废了。”

“他爸那脾气,啧,当场脸就黑成锅底了……”

“听说首接送国外去了?也好,省得在这儿丢人……”

“丢人”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简寒终的耳膜。他握着筷子的手骤然收紧,指节发白。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尖锐的疼痛,从心底首冲头顶。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刺向说话的人。

那几人被他眼中罕见的戾气慑住,声音戛然而止,有些尴尬地低下头扒饭。

简寒终收回目光,胸口剧烈起伏。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他不能失控。在这里,他只是一个叫简寒终的竞赛生,第三名,目标是省赛金牌。盛临的一切,与他“无关”。这种认知带来的割裂感,比愤怒更让人窒息。

训练室的隔音极好,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杂音。简寒终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复杂的流体力学模拟程序。他需要根据参数调整模型,预测最优解。数字和曲线在眼前跳动,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大脑依据逻辑本能地运转。效率高得惊人,甚至比平时更快、更精准。

指导老师在他身后驻足,看着屏幕上流畅演算出的完美结果,赞许地点点头:“不错,状态调整过来了。保持住,简寒终。”

简寒终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种“高效”是用什么换来的。他将所有感知都强行关闭,只留下处理问题的冰冷逻辑核心。

情感、记忆、担忧、自责……所有属于“简寒终”这个人的东西,都被他死死锁进那个铁盒,锁进意识的深渊。此刻坐在这里的,只是一个名为“第三名”的解题机器。

只有这样,他才能呼吸。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在下一秒被那巨大的、名为“盛临”的真空彻底吞噬。

集训结束的前一天晚上,简寒终的父亲来了。不是来接他,而是作为本地教育系统的代表,出席集训中心的总结晚宴。

晚宴厅灯火辉煌,气氛热烈。领导致辞,表彰优秀学员,觥筹交错。简寒终作为理论组前三名,被安排在主桌,坐在父亲身边。他穿着簇新的衬衫,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精致的菜肴,听着周围虚伪的寒暄和夸赞。

“老简,你儿子真是给你长脸啊!”一个满面红光的官员拍着简父的肩膀,“后生可畏,后生可畏!省赛肯定能拿个好名次,说不定能冲国赛!”

简父矜持地笑着,举起酒杯:“孩子还算努力。都是老师们培养得好。”他的目光扫过简寒终,带着一种审视的满意,仿佛在评估一件精心打造、即将派上大用场的工具。

简寒终端起面前的果汁,机械地抿了一口。甜腻的味道让他反胃。他感觉自己像个陈列品,被摆在台上供人观赏、估价。在那片璀璨灯海的某个未知角落,或者更遥远的地方,盛临正经历着什么?是躺在病床上忍受疼痛?是被关在某个房间里接受“矫正”?还是在陌生的土地上,像他一样,感觉自己像个孤魂野鬼?

“寒终,敬王局一杯。”父亲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简寒终回过神,看到那位王局长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他端起杯子,站起来,脸上挤出一个符合场合的、僵硬的微笑,将杯中剩余的果汁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像燃烧的炭火。

晚宴在虚伪的热闹中结束。简父送走最后几位领导,转身看向简寒终,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恢复了惯常的严肃。

“明天回家休息一天,后天开始,我给你安排了额外的冲刺课程。”他的语气像是在布置一项重要任务,“省赛,必须万无一失。盛家那个废物儿子的事,你少想。专注你自己的路。”

“废物儿子”西个字,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简寒终的心脏。他猛地抬头,看向父亲。镜片后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眼前这个男人的形象——冷漠、功利、视情感为累赘,视他人的苦难为“废物”的必然。

一股强烈的、从未有过的反叛情绪在他胸腔里冲撞。他想质问:你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吗?你知道“不能再游泳”对他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他可能正在承受比你想象的可怕百倍的痛苦吗?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所有的质问都堵在喉咙里,化成一个冰冷的、空洞的眼神。他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仿佛连拒绝或争论的力气都己耗尽。

回到那个安静得可怕的单人间,简寒终反锁了门。窗外,城市的灯光依旧喧嚣。他走到床头柜前,蹲下身,打开了最底层的抽屉。

铁盒被拿了出来,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微颤。他缓缓打开盖子。

碎玻璃、浸湿的烟盒纸、金色的发丝、染血的纱布……这些零碎的“遗物”静静地躺在黑暗中,散发着无声的悲鸣。他拿起那片锋利的碎玻璃,月光透过窗户,在它边缘折射出一道冷冽的寒光。

“泳池…帮我…”

盛临最后的声音再次在脑海中响起,绝望而微弱。他现在在哪里?谁能帮他?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简寒终浑身一僵。他慢慢地放下玻璃片,拿出手机。

屏幕亮着,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静静地躺在收件箱里,只有两个字:

“帮我。”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简寒终骤然收缩的瞳孔里,像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瞬间击碎了维持数日的、冰冷的平静。房间里死寂一片,只有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