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己经凉了。
陆怀中独自坐在书房,手边放着那份资料文件。
他没再翻,却始终盯着那页上范向东的签名发呆。
“我守线。”
那句话像钉子一样,钉在他脑子里。
不是因为说得好听,而是说得太准。
没有一字多余,也没有一点情绪渲染。
不是服从,不是请示。
是一种清晰、主动、极其清楚自己所处位置的态度。
他这一辈子见过太多会说话的。
会表忠心的、会拍马屁的、会绕着讲自己多听话的。
但像范向东这样的。
说一句话能准确切入“你真正担心的点”,然后不再说第二句的,太少了。
不是老实,是分寸。
不是圆滑,是自裁边界。
陆怀中忽然意识到,那次交谈里,范向东从未用一个字试图赢得信任。
他只是在把“自己应该说的话”说出来,别的全不管。
“这种人,才是真正要往上爬的。”他低声一句。
陆怀中站起身,走到窗边。
手背在后轻轻敲着木质窗框,视线却越过申江名苑的院墙,看着远处那片灰白屋顶区。
这个世界想靠真本事活出名堂的年轻人,己经不多了。
能赚钱的,大致两种:
一种是聪明,靠搬运信息差、政策窗口期、前线风向;
一种是嘴皮子硬,靠包装、营销、抓人心,或者说白了,就是会骗。
他见过无数“嘴甜的空壳”和“胆大的杂鱼”。
都能在一两个项目上挣出十几二十万,可最后站不住脚。
因为没底。
范向东不是那种人。
他不会忽悠,也不会投机。
可他交上来的那套小区巡逻路线重排图、反应机制修正建议、补岗流线建议书。
字不多,线画得干净,配合的是一份整整两个月无缺漏的巡逻打卡。
他不是在争表现,而是在按逻辑做一件“必须有人做的事”。
陆怀中心里清楚,这种人不是想留下,是想往上走。
他不是冲着职位去的,也不是冲着谁赏饭吃。
他是靠自己,一步一脚印,自己造出一条台阶的人。
“不是被机会选中,而是逼着别人,必须选他。”
他突然对这个人,开始真正感兴趣。
陆怀中不是轻易对人起兴趣的人,尤其是年轻人。
但正因为兴趣起了,警觉也就更强。
他站在窗边,手指从窗框收回来。
像下意识地抹去刚才的某种情绪,然后重新扣紧背手,冷静地思索。
“这种人,会走路,也知道怎么不越线。”
他不怕范向东出错,反倒是太守规矩的人最不好控制。
因为他们不靠人情,不靠交情,不靠请托,靠的是清醒和判断。
他甚至不敢完全否认一个可能。
陆谨言之所以会接受范向东。
可能不是因为这个人老实,而是因为她知道,这个人不会赖在她那儿,也不会靠着她活。
这样一来,反而“更能留得久”。
陆怀中忽然意识到,范向东或许根本没把“留在谁身边”当作目标。
他只是在等那条,能往上走的通道一打开,就换轨。
谁给他资源,他就给谁结果。
但从不绑定,不许拖他节奏。
“陆谨言,是他向上的借力,不是落脚。”
这个判断让他后背微凉一瞬,但也更肯定了一件事:
“这样的人,要么成事,要么出事;没中间。”
确认了这层之后,陆怀中没再犹豫。
他走回桌前,拿起座机电话,拨通了章谋的号码。
“从明天起,范向东的岗不调。
但排班表上写‘外勤调度’,不再安排常规值守。”
他语气沉稳,像在宣布一份普通的调岗通知。
“工资上调,八千,按助理级别走。
但账务名目不变,还是保安队长。
人事系统别动。”
“明白。”
章谋在那头答得干脆:“实职怎么定?”
陆怀中顿了一秒:“写一份通知给我,‘执行事务兼安全保障’。
既不多说,也别藏着。”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从这个月开始补发差额,别让他以为是临时奖励。”
“是。”
电话挂断。
陆怀中站在原地,眯着眼看了眼茶几上的文件,又低声道了一句:
“资源是要下的,但我想看看,你借着我们陆家这把梯子,能爬到哪儿去。”
傍晚六点,天色将暗未暗。
范向东刚巡完一圈,正在宿舍阳台泡脚。
电话响了,是章谋。
“工资调了。”
他语气平首:“八千。”
范向东手没动,水波却抖了一下。
“你人还是挂在保安队长名下,不走名册,不转单位。
但从明天开始,不排班了。”
“做什么?”
“陆谨言私人助理,兼贴身保镖。”
这几个字说出来时,章谋明显顿了一下,像是想看看对面什么反应。
范向东没说话。那头也没催。
他靠着墙坐着,手臂搭在膝盖上,脑子里却不是在算钱,而是在把那几个字一遍遍过:
“私人助理。”
这不是调岗,这是换轨。
这意味着他得知道对方几点起、几点睡,谁打电话、谁常联系。
甚至……
喜欢穿什么样式的衣服、颜色、布料。
甚至是她穿什么内裤,自己都得清楚。
这不是“听命办事”,是全天候的边界融化。
他沉默了七秒,才慢慢道:“知道了。”
章谋也没多话,只说:“从现在开始,你不只是被信任了。
你开始暴露在一群人视线里了。”
“嗯。”
挂了电话,范向东把脚从水里抬起,毛巾按住脚背。
他不是被这八千块吓住,也不是对职位感到荣光。
他只是清醒地知道了一件事:
这,是目前为止,唯一能往上走的路。
他没得挑,也不想浪费。
洗完脚,范向东顺手把包里的旧账本翻了出来。
算了算,从入职申江名苑到现在,差不多西个月零几天。
日常工资、偶尔奖金、两次补发、还有这次的涨薪到账,他银行卡里己经躺着。
一万出头。
不是没花,是没地方花。
住的包住、吃的报账,连鞋都是去年买的,硬撑到现在。
但现在不一样了。
“私人助理”,这种活不穿洗得发白的灰夹克就能干。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脚,己经磨毛边。
又抬眼看阳台挂着的旧T恤,洗得颜色发灰。
他没说什么,只是拿起一支笔,在本子角落写了三个字:
“换行头。”
不是因为虚荣,是因为这身衣服,己经不适合他接下来的位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