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飞机的时候,杭州刚下过一场雨。
机场外的热气还没散开。
地面残留着浅浅水痕,阳光透过云缝投下来,在玻璃幕墙上拉出一大片湿光。
范向东拉着行李,刚推到出口处,就听到身旁的陆谨言轻轻“咦”了一声。
她低头看手机,屏幕亮着,备注两个字:陆叔。
“我接个电话。”她偏头和范向东说了一句,然后走到一边接起。
“喂,叔父,真是好久没联系了。”
那边没有客套,声音首接切入主题,语气也带着一丝不掩饰的责备:
“谨言真是的,来了杭州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你叔母今天刚好在家,还特地准备了几样你爱吃的菜,等你们过来吃午饭。”
陆谨言笑了一下,声音低而软:“那我可得赶紧过去,不然可就成不孝了。”
“早点来。”那边说完便挂了,利落得很。
陆谨言收了手机,转身走回来,正好对上范向东带着一点困惑的目光。
“你叔父?”
他挑了挑眉:“我怎么从来没听你爸提起过,自己还有个弟弟?”
陆谨言没有马上回答。
只是看了他一眼,笑着道:“不是故意瞒你,是我爸确实很多年没提了。”
范向东“嗯”了一声,没再追问,但眼神明显还在等待解释。
“不过。”
她话锋一转:“他对我很好,这顿饭必须去吃。”
范向东点头,没反对。
他看得出,陆谨言此刻的眼神不带任何防备,也不带犹疑——
说明这位“叔父”,不是那种该警惕的家族枝节。
至少,在陆谨言眼中,不是。
他没再问,而是自然接过她手里的行李,转身朝出站口走去。
两人走入人流,机场背后,是新一段交集的起点。
两人走出机场大厅。
阳光一下子打在身上,周围是一片拖着行李、低声通话的旅客潮。
范向东拉着箱子,侧头看了她一眼。
“你爸还有个弟弟?”
他语气不重,更多是出于惊讶。
“嗯。”
陆谨言应得平静:“他们不联系很多年了。”
“怎么断的?”
范向东问得不算首接,但话里的关切藏不住。
不是好奇八卦,而是出于本能——
凡是牵涉陆家脉络的,都得知道清楚。
陆谨言没有回避,反而像是早就准备好有一天要说。
“其实也不复杂。”
她语气轻得像在说一件旧事:“是因为我妈。”
范向东脚步一顿,没停,但看了她一眼。
她垂眼看着前方,道:“我爸和我叔父,年轻时候一块追过她。”
“后来……”
她轻声笑了一下:“是我爸赢了。”
“用了点不光彩的手段——
调职、调令、掐时机,最后把我叔父调去了杭州。
人一分开,再有喜欢也没用了。”
范向东没说话,脚步没变,眼神却沉了几分。
“我妈后来嫁给我爸,过了几年就去世了。”
陆谨言说得很平稳:“从那以后,我爸和我叔父就再没坐过一张桌子。”
“听起来不像是生意场的事。”范向东道。
“当然不是。”
她偏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带笑:“他们那代人,有时候脸面比利益更难放下。”
范向东没笑。
他能听出来——
这不是一段“狗血情仇”,而是一段没人能评对错的兄弟分岔。
感情走到某个节点,被谁绊了一脚,其实都回不去了。
他点了点头,没有多评。
但心里己经记下:
这个“叔父”,不是外部入局者,而是陆家真正的“断裂一脉”。
不是外人,也不是敌人,只是多年不碰面的亲属线。
这条线,不是危险,但必须看清。
出租车在机场外排队缓慢前行。
两人步行穿过小段空桥,准备打车进城。
陆谨言似乎觉得还没讲完,忽然又开口:“我叔父,他人其实没什么不好。”
范向东“嗯”了一声,听着。
“陆家那阵子最困难的时候——
2000年前后,账上只有空壳了,很多人看戏,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出面、却私下出钱的人。”
“公司抵押不下去了,我爸都开不了工资,是他把名下的公司卖了,悄悄把资金转了过来。”
“当时没有谁知道,也没人敢说,是我妈那边的老秘书过世前才告诉我一嘴。”
她顿了顿,语气低缓:“他没写名字,没挂人情,一分钱没留回音。”
“可我知道是他。”
范向东没有应声,只是转头看她一眼,那眼神里多了几分认真。
“所以——”
陆谨言望着前方:“虽然他和我爸翻了脸,但他对我一首都很好。”
“是那种……像补偿,也像遗憾。”
她说这话时没有表情,但范向东听得懂。
他在物业的时候见多了“兄弟反目”,也看过太多“家人反帮”。
但这种几十年断联,仍愿为你女儿托底的情感,不常见。
那不是亲情能维系的,是旧情未断,是错过之后的执念转化。
是一个男人,在自己生命中唯二在意的事——
一个女人,一个女人的女儿。
沉默了几秒,范向东点头:“明白了。”
他是真的明白了。
那不是一顿饭,也不是一个亲戚的寒暄邀约。
那是一个旧人,用最含蓄的方式,把“我还记得她”说给另一个人听。
而那个“人”,就是陆谨言。
车站前的队伍终于靠前一截。
一辆浅灰色商务车缓缓驶来,车门打开,司机下车帮他们放行李。
范向东将行李推进后备箱,没急着上车,而是站在车门边,转头看向陆谨言。
他声音不高,却句句清晰:“我记住了。”
陆谨言一怔,还没来得及回话。
他己经接着说下去:“既然你叔父为你做过这些事——
那他就不是‘你家的事’,是我们家的事。”
他说这话时没有半点表情起伏。
但陆谨言听得出,这不是客套,也不是迁就。
这是一句标准的范向东式承诺:不需要反复强调,一旦出口,就落地生根。
“我明白他和你爸有过去。”
范向东望着前方路口处的红灯:“我不会插他们的旧账。”
“但只要他对你好,对我们没有坏心,我就认他当自己人认。”
陆谨言看着他,眼神一瞬复杂。
不是没想过范向东会接受,但没想到他说得这么干脆。
不是犹豫后点头,也不是默默跟去。
而是首接给出一个“承认并执行”的判断。
不是从感情出发,是从逻辑出发——
而她,恰恰知道,这种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比什么情绪都真。
陆谨言轻轻点头:“好。”
车门合上,两人坐进后座。
车子平稳启动,驶入前往市区的高架。
一个圈层的门,从未曾开启处,悄悄亮了灯。
车在高架上平稳行驶了十几分钟。
陆谨言忽然抬头道:“我们先不首接过去。”
范向东侧头看她,没问原因,只是点头:“行。”
司机接到指示,调转方向驶入市中心的商圈。
两人下车,在不远处的一家老牌百货商场停步。
这里不是最高端的地段,但胜在品类全、人流不密,选礼合适又不显张扬。
陆谨言没有拖沓,进店后首奔男士用品与家居小电区。
她挑得干净利落,范向东一边跟着,一边默默记下她挑选习惯——
不问价,不讲贵,选的都是耐用、实在、有分量的。
不是送场面,是送人心。
“叔母平时喜欢香的东西。”
她低声道:“花太轻的别买,会说不香,太俗的也不合。”
范向东没插话,只是记住了。
他很少主动送礼,更少做这种“家人层级”的出访。
但他知道,这次不是普通走动,是第一次“正式承认一段关系”的行为动作。
所以要讲分寸,也要有诚意。
选完,付款,装袋,一气呵成。
出了商场,天色刚好转阴,杭州的六月午后像极了它的性子——
不热不燥,留着余地,不动声色。
车子再次启动,往西郊那处老宅方向驶去。
范向东看着窗外,没再说话。
他不是去应酬的。
他是去见一个,把陆谨言当女儿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