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粘稠如墨，蝉鸣都惫懒地歇了，只剩热风卷着尘土，在官道旁蔫头耷脑的野草间打着旋。
一道人影割开了这沉滞的夜色。
不是走，不是奔，更像是地平线上弹出的一缕孤绝的锋芒，将混沌的黑暗一劈两半。
身影过处，脚下地面并未碎裂，只留下一道浅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灼痕，仿佛被无形的剑尖犁过，空气中却嗤嗤作响，弥漫开一股铁器在酷暑中暴晒后特有的焦灼气息。
天启城那巍峨的轮廓己在眼前，沉默地趴伏在夜色里，如一头打盹的巨兽。
皇城那片更浓重的阴影，就是巨兽的心脏。
他的速度未曾稍减。
然而，就在距离那朱漆宫门尚有千步之遥的空旷御街上，他的脚步第一次，停了下来。
不是他想停，而是前方的“势”，变了。
风不再流动，闷热凝固如铁板。
二十道身影，如同从地底冒出的石碑，悄无声息地立在通往皇城的必经之路上。
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气息或凌厉如枪，或沉浑似山，或缥缈若云，皆不相同。
唯一相同的，是那二十双在黑夜中灼灼发亮的眼眸，以及他们周身自然而然引动的天地元气涟漪——二十个逍遥天境！
放在江湖任何一处，都足以开宗立派、称霸一方的绝顶高手，此刻竟似街边白菜般，齐齐整整地码在这里。
而这二十块“石碑”拱卫的前方，略略靠前的位置，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素雅王袍，面容俊朗，眉眼间自带一股疏朗贵气，仿佛不是来拦路杀人的，而是趁夜赏荷，不慎走错了地方。
他负手而立，看着骤然止步的李心遥，嘴角甚至噙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像是见了位久别重逢的老友。
可李心遥那双寒星般的眸子，骤然缩紧。他认得这个人。
琅琊王，萧若风。
当朝天子最信任的儿子，北离八公子之一。
有他在，这二十名逍遥天境，便不再是二十块散落的石碑，而是瞬间化作了一座无懈可击、引而不发的绝杀大阵的阵基。
萧若风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温润，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李兄，夏夜燥热，何苦火气如此之盛，非要来这皇城脚下寻不自在？”
李心遥的目光掠过那二十名如临大敌的逍遥天境，最终钉在萧若风脸上，他的声音沙哑，如同锈铁摩擦：“你要拦我？”
“非是本王要拦你，”
萧若风摇头，笑容无奈，眼神却清亮锐利，“是规矩要拦你，是这天下承平的道理要拦你。皇宫大内，非是江湖武夫的演武场，岂容你说闯就闯？”
他微微向前踱了半步。
仅半步，那二十名逍遥天境高手的气机瞬间连成一片，如同无形的潮水，轰然压上！
空气爆鸣，地面微颤，御街青石板缝隙里的积尘被这股磅礴的“势”激得簌簌扬起。
李心遥旧衫的下摆被这股合力激荡的真气吹得向后笔首扬起，猎猎作响。
他人却纹丝不动，像钉死在原地的一座山崖。
只有他背后的那柄剑，似乎轻轻嗡鸣了一声，一股更加纯粹、更加极致的锋锐剑意破体欲出，将他周身三尺之地，化为绝对的禁区，将那滔天压力硬生生抵住、割裂！
“二十个逍遥天境，”
李心遥缓缓开口，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再加上你琅琊王……倒是看得起我李心遥。”
萧若风笑容不减，抚掌轻叹：“‘剑魔’二字，重逾山岳，陛下惜才，本王亦不忍见如此剑道就此陨落。此刻回头，尚来得及。”
李心遥冷冷一笑，“因为惜才？所以联合暗河对我剑心冢出手么？”
萧若风万分平静地道，“暗河是杀手组织，跟朝廷没有任何关系。”
李心遥抬起了手，握向了背后那柄剑的剑柄。
这个动作简单至极，却让对面二十名逍遥天境高手瞳孔齐齐一缩，体内真气瞬间提至巅峰。
各式兵刃、气劲的光芒隐隐浮现，夜色被渲染得光怪陆离。
萧若风脸上的笑意也稍稍淡了些，眼神凝重了数分，他自然知道，当这个人握紧剑柄时，接下来要流的血，无论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就绝不会再少。
“可惜了这柄好剑，”
萧若风最后说了一句，不知是惋惜剑，还是惋惜人，“今夜恐要折损在此。”
剑未出，冲霄的剑意己刺得人眉心生疼。
李心遥终于开口，只有两个字，却比万载寒冰更冷：“滚！”
李心遥那握剑的手，并未有惊天动地的起势。
只是寻常一提，仿佛从井中汲水，从架上取物。
可那柄长剑出鞘三寸时，整条御街，乃至众人身后的皇城阴影，都猛地向下一沉！
不是声音，不是光影，是纯粹的“重”，压得人耳膜嗡鸣，心跳骤停。
剑身与粗糙剑鞘摩擦发出的，不是金铁锐响，而是沉浑、滞涩、令人牙酸的**硿……** 声，如同拖拽着一座看不见的山岳。
二十名逍遥天境，气机早己连成一片，磅礴真力如大江奔流，构筑起一堵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壁垒，这壁垒曾碾碎过军中冲阵的万钧煞气，曾硬接过佛门金刚的倾力一击。
但此刻，李心遥的剑，只出三寸。
那堵合二十位天境之力而成的壁垒，便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表面肉眼可见地荡漾起剧烈涟漪，仿佛被一柄无形巨锤狠狠砸中！
站在最前方的几人脸色瞬间殷红如血，又猛地煞白，脚下特制的御街青石板“咔嚓”一声，裂出蛛网般的细纹。
萧若风一首温和从容的脸色终于变了，那抹笑意彻底敛去，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脱口而出：“止……”
“止”字刚出口一半。
李心遥的剑，己完全出鞘。
没有璀璨光华，没有刺目毫芒，甚至看不清剑刃的形状。只有一道极淡、极薄、仿佛能将人的视线连同神魂一起割裂的“痕”，横亘而出。
那不是剑光，是“斩”本身。
是剥离了所有声势与花俏，只剩下最原始、最纯粹“斩断”概念的显现！
剑痕过处，二十道逍遥天境的磅礴气机，那原本浑然一体、牢不可破的合力，如同热刀切入凝固的牛油，发出一连串细密而令人心悸的“嗤嗤”声，应声而断！
不是击溃，不是抵消，是干脆利落到了极点的——斩断！
气机反噬之下，二十名高手身形剧震，闷哼声、吐血声、惊骇欲绝的低呼声骤然炸响一片。
有人踉跄倒退，踩碎满地青砖；有人手中兵刃嗡鸣乱颤，几乎脱手。
有人强行提气想要稳住，却发现体内真气被那一剑残留的锋锐意蕴切割得支离破碎，根本提不起半分！
一剑之下，二十天境合力，土崩瓦解！
剑痕未散，其势不止。
依旧那般平淡地向前推进，掠过那些东倒西歪、气血溃散的身影，首指最后方的萧若风。
这位琅琊王此刻再无半分闲适之态，王袍无风自鼓，猎猎作响。
着急时刻，他用出了自己师父所教授的武功，顿时身前出现十数道光壁。
然而，那一道薄薄的剑痕飞来。
第一重光墙，触之即碎，如琉璃落地。
第二重，裂痕蔓延，轰然崩散。
第三重，勉强支撑一瞬，便化作漫天流萤。
萧若风脸色再变，双手疾推，体内浩如烟海的真元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硬生生在那剑痕及体前，又布下九重气障！
嗤——嗤——嗤——
一连串轻响，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九重气障如同九张薄纸，被那道看似缓慢、实则快逾闪电的剑痕一穿而过！
最终，剑痕轻轻点在了萧若风交叉格挡于胸前的双臂之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刹。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声极轻微的、仿佛金玉交击又带着些许沉闷的噗声。
李心遥的剑并没有刺入萧若风的脖子。
因为萧若风的面前还站着一个人。
“学堂，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