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d I not seen the Sun
I could have borhe shade
But Light a newer Wilderness
My Wilderness has made —
——Had I not seen the Sun
by Emily Dison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然而阳光己使我的荒凉
成为更新的荒凉
——艾米莉?狄金森《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1
孟心慧从跟孙彭春分手以来，就一首绕道走。
再碰到孙彭春，她一时没能够认出来。
他有些浮肿，双下巴，黑眼圈明显，眼袋浓重，眼睛疲惫，显得没精打采，看见了她，眼里有惊讶、怔忪，除此之外，还有一点点躲闪的神色。
跟最后那天见到他，完全不同。
孙彭春略扯了扯嘴皮，算是跟她打了声招呼，就很快地从她身边摇着轮椅走了过去。
她回头，心里有些沉闷得难受。
“谁啊？你认识？”陈阳宇问道。
“前男友…”孟心慧心里回答道。
但是她不会这么回答出口。除了出于隐私考虑，她还有那么一种感觉：这不是孙彭春。
他竟然伛偻着腰，含着背…
这不是她曾经用力爱着的男人，不是那个在游泳池里单凭一条腿自由自在游曳那个坚忍不拔的男人，不是那个不管在任何时候都挺着背，眼睛含着精光，有一头倔强的头发的男人。
他的自信，他的风度呢？
这一次草草的照面，让心慧不寒而栗。分手以后，他遭遇了什么？
*** ***
陈阳宇走了之后，是晚上九点左右。
孟心慧一首坐在小区的长椅上等，那个树荫下的长椅，心想是不是能够遇见他，两个人坐下来说会话。
她己经好几个月没有见过他了。她总是躲着他，不从南门走。
这匆匆一别，她急着想要再见他一面…
可孟心慧一首没有等到。
又想，也许他回爸妈家了。
在路灯下一首这么坐着。
她想不通，那个人把她心爱的孙彭春弄到哪里去了？！
一首坐到快十点，她己经非常生气了。
分手以后，他这样糟蹋自己！
*** ***
他房间的房门没有人应。
她摁了很久的门铃，不由地敲起了门。敲了大抵有十分钟，里面不闻一声。正要走，又不甘心。试了密码，门竟开了！
那一霎那，她有些怔忪。还有些害怕。
那就是孙彭春！
她今天碰到的那个浮肿的、双下巴、黑眼圈和眼袋、眼睛无神，驼着背的，就是他——孙彭春！
这是他设置的密码！
推开屋子，只见一人蜷缩在沙发上。她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烟味，混杂着酒味。她打开灯。
灯光刺目，沙发上的人拿手挡了挡眼睛，不悦地哼了一声，翻转了个身。
孟心慧不可思议地看着满地的狼藉。
她不敢置信地对着满地的狼藉，默默地在以前爱坐的位置上席地坐下来。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她站起来把一烟灰缸的烟、空掉的烟灰盒和酒瓶都收拾掉。
她听到了沙发上的人一声哼气，像是生气，又像是在哭。她整个人愣住了。心痛得无以复加。
除了心痛，还有愤怒！
愤怒之后，又是深深的悲哀！
她把窗户打开。夜里的风很大，吹得窗帘哗哗作响。她任由窗帘响着。站在窗前，她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心慧？”
她听见的那一声“心慧”，似清醒，又似迷糊。
似真，又似假。
似从耳边传来，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
她从卧室里拿了条被子。卧室里也都是烟蒂，都是酒的瓶瓶罐罐。她把被子给他盖上。
又从洗手间拿了条毛巾。洗手间里，毛巾搭在浴缸上，浴巾落在地上，地砖上还有几处蓝晶晶的牙膏，剃须刀就那么放在湿哒哒的案台上。孟心慧只捡了毛巾，烫了下，拧干，出去替他擦了擦脸。
又在地上坐了一会儿。
她找了张纸，写了几个字。
*** ***
第二天，孙彭春醒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段话：
「孙彭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烟和酒，我收起来了。
别再抽了。也别喝酒了。
偶尔抽一支，喝一口不要紧，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不去散步，你游泳也不去了吗？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我很失望。很心痛。我对不起你。我再来看你。」
孙彭春看着字条上有些模糊的字，总算明白过来，孟心慧昨晚来过了。
他又躺下想再睡一会儿，再也睡不着了。他躺在那里，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感到了她的痛心。她的失望。她的憎恨！
她的一张字条里，有三句“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是啊，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桌子上的烟灰缸是干净的，没有烟盒，也没有酒瓶，身上有一条绿白相间的毯子。那是她留下的，没有带走的。
除了这一张字条，和干净的茶几，一条她碰过的毯子。她没有再留下任何痕迹。
他头一次恨自己喝得这么醉，连她来了都还醉着。
他操起烟灰缸死命地扔。烟灰缸磕在墙上、地板上发出响亮的闷声！
当烟灰缸掼到墙上，又摔在地上，他觉得浑身无力。那个烟灰缸就是他自己！被命运无情地捉弄！
分手后第二天去游泳。
当头扎进水里，脑子里嗡嗡的。他一头窜出来，还是呛了个满怀。
当他的头再一次沉下去。他感到了泪。
他想起了，教孟心慧游泳的时候，孟心慧也是呛得不行，想起了两个人在水里的拥抱，两个人关起门来在岸上，赤裸着身体躺着看外面近黄昏的枫林落叶在夕阳下的景色。
还怎么游泳？！
怎么散步？！
每一个项目里都有她！
她在记忆里乱窜！
唯一没有她参与的，就是他的颓丧！
跟她在一起，他从来没有颓丧过！
没有沮丧、不甘、失落…
跟她在一起，有很多希望、憧憬、自信…
都没有了。
荒芜了。
那一片长着希望、憧憬、自信的草原，长满了杂草，蔓布着沮丧、不甘、失落…
惟有颓废，不去做那些她参与的事件，他才能有片刻的安定。
一旦有她进来，他觉得脑袋都要炸了。
他想要毁了所有人！1
就像命运毁了他那般毁了所有人！
包括她跟那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男人！
他想要毁了整个地球！
他更想要毁了自己！
他再也回不到过去。
一个适应黑暗的男人，曾经拥抱过那么热烈的、温柔的阳光，要怎么再去适应那份阴冷，那份黑暗？！
而她，孟心慧，回到阳光里去了！
她回去了她的世界！
*** ***
再在电梯里碰到自己，她礼貌地跟他寒暄，像对其他的邻居一样对他，礼貌而客套。孙彭春看着眼前神态舒驰的孟心慧，心不可遏制地疼痛。
那天看到她和她的新男朋友，是新男朋友吧，他的内心在咆哮。在暗夜里他一根又一根地抽着烟！他不断地反问自己，她是如何做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那种失去的痛苦在两人状态强烈的对比中成指数级的增长！
她回到了光明，重获了呼吸！
他被黑暗里的巨兽吞噬！
眼前的孟心慧的那股轻松自在，让孙彭春觉得恍惚！过去的两年，是独属于他的一场梦境！是塞林格的《破碎故事之心》，是他一个人的想象！
随着邻居陆陆续续地下电梯，电梯厢里只剩他们两个人。在22楼的时候孙彭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走出去。
不想，一只手伸进来，挡住了要合拢的电梯门。她的脸闪现！
她说：“我看你最近憔悴的厉害，让自己忙起来彭春。我发了你一个链接，你有空做做《湖的正念》，把精神恢复过来！”
不待孙彭春说些什么，她放开了手，电梯门合上，上升。
回到房间，孙彭春疲软地躺在沙发上。
不知过了多久，黑幕降临，房间里静得可以听到指针的声音。他才想起来，打开她的链接，点开。里面传来空灵的环境声音以及一个舒缓的女声：“首先我们一起听一段音乐，邀请你把注意力放在双耳，觉察任何进入耳朵的声音，也观察自己的内在体验...”
孙彭春坐起来，把头靠在沙发上，按那个声音说的。
暗夜里，他慢慢打开自己，与湖泊的宁静相遇。他能感觉到孟心慧对他的爱的抚摸。
她是关心他的。她真实存在。这让心痛的感觉消散了许多。
*** ***
2
彭敏珠来瞧孙彭春的时候，己经是大晚上了。
孙彭春吃了点外卖还在睡。
桌子上是只吃了几口的饭和菜，外卖盒油腻腻地放在那里，白色塑料袋上的油滴答落在地板上，样子脏兮兮的。
烟灰缸里面有五六只黄色的烟蒂，一支还在冒烟。烟灰缸旁边是一盒云雀烟，烟盒上画着一只展翅的白鹤，半包己经空了。
被捏得变形的啤酒罐七倒八歪地躺在地板的各个角落。
彭敏珠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来，拾起脚边的一张字条，字条平整，上面写着几行字。
字迹清秀，笔锋重，文字口语化，就像当着面在说话一样。
看着看着，彭敏珠也禁不住落下泪来。她把孙彭春拍醒，叫道：“我们回家！”
“妈！”孙彭春还想再睡！
“我叫你回家听到没有！你还想这副样子多久！你还要再折磨妈到什么时候！”她不由分说地把他拉起来。
孙彭春还想再睡，烦道：“你别管我！”
彭敏珠恨得甩了他几个巴掌，“你给我爬起来！”
孙彭春在她的力气之下，被扯得从沙发上摔了下来。“哎哟”了一声，啤酒易拉罐发出呜咽的声音。
“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我跟你爸都半百了！从小到大，操心你的事还不够！操心了三十年还不够！你公司也不去，公司的事也不管，你就这么混着！你打算混到什么时候！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我是什么样子？”孙彭春一脸蓬头垢面地坐着，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
“你去照照镜子，你是什么样子！”彭敏珠抽出一张纸巾，把地板上的饭盒滴下来的油渍擦掉，愤愤地扔进垃圾桶，“你说你是什么样子！你还是我的儿子吗？！你伤心，我们都理解。这事也有个尽头吧，你打算颓废到什么时候？你振作一点！”
“我想死…”
“除了她，你连爸妈都不要了吗？！”
孙彭春就这么坐在地板上，把身下的易拉罐拉出来，丢一旁。
彭敏珠坐在一边的沙发上，有些无奈地看着儿子。
两个人再也无话。
*** ***
过了很久，外面的风吹来。窗帘发出呱啦啦的响声。
彭敏珠说：“她来的时候，你要是没醉，好歹也问问她，她现在是什么意思…”
孙彭春冷笑一声，“什么意思…她的意思早就明明白白告诉过我了，我也明白，你还有哪里不明白吗？”
彭敏珠无言以对。
这一切，对孙彭春跟自己这个家来说是残忍；对孟心慧跟她们家来说也是残忍。对谁来说，无论是彭春跟自己，还是心慧，还是她爸妈，都希望这两个人从来没有遇见过。“孽缘啊！”彭敏珠叹道。
一会彭敏珠拿来带过来的饭菜热情道：“没怎么吃晚饭吧。今晚上煮了黄豆烧肉，再吃点吧。”
“我想吃红枣炖猪心…”
“什么？”
“我想吃红枣炖猪心…”孙彭春一字一句道，“把红枣嵌在猪心里，红枣入猪心的肉味，猪心入红枣的甜味，红枣炖猪心…”
彭敏珠一脸惊恐，“你还想着这些做什么！”
“我就是想吃。突然想吃。我还想吃老酒炖螃蟹。把螃蟹喂在酒里，等螃蟹醉了，把螃蟹和酒一起煮，老酒炖螃蟹…”
“彭春！”
“我想吃蒸茄子，桂圆鸡蛋茶…”
“你要想吃，妈去买了做…”
孙彭春突然哭起来，“你做不来…”
良久，彭敏珠道：“你回家去！我这头要管大着肚子的玉芳，又要管着失恋失魂落魄的你，你们大了，怎么还这么让人不省心？！”见孙彭春一脸痛色，道：“那个时候，她要是有了，兴许就不会让你们分了…”
孙彭春吃吃笑了一声，“她妈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有了就是打掉！”
“玉芳有了，我们让她打掉，最后打掉了没？”
“…”
“她为什么来找你？她跟她男朋友处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矛盾？你也该把胡子刮一刮了！”彭敏珠从洗手间拿了剃须水和剃须刀出来，“你现在怎么这么邋遢，不是我说你，她就是跟男朋友闹别扭了，闹不愉快了，闹分手了，看见你这副样子，也别指望你们还能复合！你好歹把自己弄得干净些！样子，怎么这么憔悴？！除了她，你还有爸妈！”
孙彭春坐回到沙发，又躺回下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死了算了…你们也解脱…我也解脱…”
彭敏珠喉间一阵苦涩，岔开话题道，“你想不想去哪里玩？就我跟你两个人，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我哪里都不想去，你知道我最想去哪里吗？银桂花园5栋2202…我最想去那…吃一碗红枣炖猪心…”
见孙彭春念念不忘，彭敏珠不由心酸，再次岔开话题道，“彭春，温儿毕业回来了，她在富春路那儿开了诊所，什么时候去她那里坐坐？”
“好...我正觉得我心理有问题...”
“温儿她喜欢你，你要是喜欢她...”
“她是妹妹。”孙彭春道，“再说，她喜欢我，我喜欢她，难道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他爸妈也喜欢你，我们自然也不反对，你要是喜欢她，你们当然能在一起！”
孙彭春翻了个身，“我不喜欢她。我只喜欢一个人！我只要孟心慧！”
彭敏珠默默叹了一口气。
*** ***
彭敏珠回去跟孙耀国说孙彭春的情况。
孙耀国说，“你有时间，把心慧约出来再谈一谈。不是说让心慧跟彭春再怎么样。好歹也念在朋友一场，劝劝彭春。彭春怎么就这么想不开！他是觉得离了孟心慧，他孙彭春什么都不是了？！”
“你说得容易！你又不是他！”彭敏珠激动道，“以前他是生活在沼泽地，就算生活在沼泽地，他想要把日子过好，他拼了命把日子过好，读书、工作，都要做到一流。这次是从天上掉到地上！从天堂，再回到沼泽地，换你，你受得了！这一跤，不是平地里摔了一跤，是从九天的高度里掉到地上，没有粉身碎骨，离粉身碎骨也不远了！这都快好几个月了。好几个月了，都缓不过来，我真怕…他整个人都不对劲，你是没瞧见！让他一个人住，我还真是不放心，你说要是…他三两句，把死放在嘴上，我看他是真的想死的心都有了…这孩子，也苦…生下来就有这种病…连个正经恋爱也吃不消谈…”
“不就是失恋了，多大点事！”孙耀国道，“他还是不是男人！这么点事，就打趴下了！就是个失恋！这种事，多的要死！曲江省下面的父母哪个愿意小孩离开身边，一个在曲江北，一个在曲江南，一个在曲江西，一个在曲江东，大学毕业，最后因为父母不同意，闹分的，不在少数。也没见谁这么要死不活，男的也好，女的也好。公司的事，整个撂挑子不干了！自怨自艾到这种程度！出息！”
“你当初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你都忘了！”彭敏珠暗讽道。
孙耀国一时无言以对，问：“牛奶热好了吗？”
“再等会…我去找心慧说说。心慧留了字条，也说再去看他。她见了他那副样子，估计跟我的心情也差不多，觉得是既痛心，又嫌恶。怎么就至于到这副模样！你说的也是，说到底就是失恋。棒打鸳鸯的父母不在少数。有胳膊拗过大腿的，也有拗不过的。拗不过的，也有寻死腻活，要死不活的，也有跟没事人一样的。你看心慧，上次跟玉芳在商场碰到她，她该吃吃，该玩玩，照样看电影，照样买衣服，看到我，还是大大方方叫我声阿姨。就你儿子离了她就活不了！”彭敏珠把热的牛奶端给孙耀国，道：“我听说心慧现在谈的那个男朋友，是个研究生，在市儿童医院当医生…”
“条件很不错。”
“对那二老，我们也是无计可施。那二老无欲无求，苍蝇也盯不进去！看着彭春这个样子，我真是心疼…要是…”彭敏珠道，“这个年纪，正是野心勃勃的时候，我们…替那头父母试炼试炼他？”
孙耀国感叹道：“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够经受得住名利钱权的试炼？”
*** ***